妄折春枝裴桑枝荣妄
  • 妄折春枝裴桑枝荣妄
  • 分类:女频言情
  • 作者:裴桑枝
  • 更新:2025-05-06 23:56:00
  • 最新章节:第51章
继续看书

裴桑枝心安理得。

是裴临允和裴明珠先将脏水泼在她身上了,污蔑她对着成景翊搔首弄姿。

她不过是舀起一瓢泼了回去。

礼尚往来罢了!

至于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,还是让裴临允和裴明珠退吧。

她不退。

她要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。

此刻,一心讨好裴驸马的永宁侯还不知裴桑枝又一鸣惊人了。

永宁侯点头哈腰,脸上硬挤出一抹笑容:“父亲,您从前用惯的老物件都收拾妥当了,屋里摆设还是照您旧时的喜好,和原来一模一样,丝毫未改。”

裴余时一本正经的反问:“你是在邀功吗?”

旋即,又接着道:“那我谢谢你?”

永宁侯一噎,笑意如斑驳古老的壁画,寸寸龟裂。

裴驸马跟谁做忘年交不好,偏要跟荣妄做。

学什么不好,偏要学荣妄嘴贱。

裴驸马这张嘴虽比不得荣妄那样能把活的说成死的,但也不遑多让了。

永宁侯喉头滚动,咬了咬后槽牙,讪讪赔笑道:“父亲这般说可要羞煞儿子了,些许琐事原是孩儿本分,哪敢讨什么功劳。”

裴余时问的认真:“那你又为何郑重其事的宣之于口?”

“不是在邀功,那便是在影射我老眼昏花?”

永宁侯语塞。

就知道,他是避不开裴驸马的苛责的。

毕竟,他深谙,真要瞅谁不顺眼,连对方喘气儿都嫌声大的道理。

“父亲您消消气,孩儿万万不敢存此悖逆之心!”

“原是多舌犯上,孩儿这就自掌其口。”

说话间,永宁侯便作势抬手,不轻不重的扇在自己面上。

庄氏:她是真的开眼了。

在忍辱负重这条路上,侯爷实乃真男人。

这跟唾面自干有什么区别。

裴余时膈应得慌,白眼快翻到后脑勺,神情复杂的看着永宁侯:“你在过继到我和公主名下之前,是不是跟上京的戏班子偷过师,还是跟耍猴戏的学过?”

明明笑的一脸谄媚,却让他觉得阴森森的。

是那种会在背地里扎小人诅咒他不得好死的感觉。

“祖父,什么猴戏?”裴桑枝声音轻快,笑着问道:“祖父喜欢猴戏吗?”

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

裴余时如蒙大赦,紧蹙的眉头不由得舒展。

裴余时对着裴桑枝招招手,笑道:“喜欢真猴戏,不喜欢假猴戏。”

“偏生运气不佳,过继了个爱耍假猴戏的。”

裴桑枝心下失笑,面上却是一派天真:“我归家时日尚短,竟不知父亲还有这样的本事。”

永宁侯臊的面红耳赤,心里头憋着火,瞪了裴桑枝一眼:“桑枝,休要在你祖父面前胡言乱语。”

裴桑枝委屈巴巴,站在裴余时身侧,不再言语。

裴余时看向永宁侯:“你本事不大,但脾气是真差,改改吧。”

永宁侯瞠目结舌,憋屈的嗓子眼发腥臭,恨不得当场呕出口老血,喷裴余时一脸。

就在这时,裴临允在小厮的搀扶下磨磨蹭蹭走进来。

裴余时上下打量了裴临允两眼,冷笑两声,声音讥诮:“你就是传闻中瞎了眼护着鸠占鹊巢的野种,对嫡亲的妹妹拳打脚踢的裴三公子?”

裴临允神色一凛,眉头一皱,下意识便要反驳。

永宁侯连忙清了清嗓子咳嗽着,示意裴临允多忍忍吧。

裴驸马是侯府名正言顺的老太爷,谁都越不过。

裴临允咬咬下唇,强迫自己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:“祖父明鉴,孙儿自知言行有失,父亲当日便请了三十鞭,裴桑枝也掌掴过孙儿了。”

裴余时侧头看了眼裴桑枝。

裴桑枝站出来,福了福身,轻声道:祖父,我的确忍无可忍掌掴了裴三公子,然其中是非曲直,还请祖父垂听分明。”

裴临允还真是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货。

她不提,裴临允却自己提起那一巴掌。

裴桑枝不疾不徐,一字未改将当时情形描绘而出。

裴余时愤慨不已,猛的然欺身上前半步,指尖几乎戳到裴临允,怒斥:“我也想问一句,裴临允,你还是不是人!说你是畜生不如,只怕豺狼虎豹听了都要羞愤自尽。”

这侯府,果然令人作呕!

下一瞬,裴余时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。

永宁侯和庄氏脸色大变:“父亲息怒。”

“公爹息怒。”

“允哥儿纵有千般错,到底是您的孙儿啊,要打要罚,都可以。但,这些戳心窝子的话传出去,允哥儿这辈子就再无入仕的可能了。”

这下,轮到裴余时惊讶了。

这年头,什么人都配入仕了?

裴余时倒吸一口凉气,瞪大眼睛,愕然道:“就他?”

“他要入仕?”

“你们夫妇莫不是得了失心疯,在讲什么天大的笑话。”

“没有铜镜,总该有尿吧,也不先照照自己什么货色,配不配提入仕二字。难不成是打算铤而走险,置大乾律法于不顾,干那等买官鬻爵的勾当?”

“没那金刚钻,就别揽瓷器活,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!”

永宁侯的心底蓦地泛起诡异又不合时宜的赞同。

他也看出来了,允哥儿不是那块料,但也不好直接说出话。

裴临允的脸红的宛如被烈火灼烧过,羞愤的恨不得遁地而逃。

“祖父,你小瞧我!”裴临允梗着脖子,叫嚣。

忍让一词,彻底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
裴余时扯扯嘴角: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是你压根儿没有自知之明?又蠢、又瞎,又是非不分的人入仕,就是在草菅人命。”

“还有,我可没有你这样丢人现眼的孙儿。”

“从今日起,你唤我一声驸马爷或是老太爷,万不要再唤我为祖父。”

“实话告诉你,我丢不起这个人。”

“滚下去吧,看你一眼就多余。”

眼见着裴临允被激怒,有口不择言发疯的趋势,永宁侯沉声警告:“还不快下去!”

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,必须得先顺着裴驸马。

至于旁的,再徐徐图之。

在永宁侯的怒视下,裴临允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。

裴余时深深吸了口气,良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郁结在胸的浊气。

再次抬眸,将矛头对向了永宁侯和庄氏,问的直白:“既然如此,你们夫妇又何苦将亲生骨血接回府中?”

“莫不是特意将人接回府中拘着,就是为了放在眼皮子底下任人肆意磋磨欺凌,再将一个野种捧在心尖上?”

“尤其是你,庄氏!”

“好个贤惠持家的主母!后宅方寸之地,你执掌中馈二十载,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耳目,偏对血亲骨肉在你眼皮底下遭人践踏视若无睹!”

“一不知庇护亲女,二不曾严惩恶奴,三不能持正家法。”

“桑枝虽未在你膝下承欢,但终究是你十月怀胎,从身上掉下的肉,如何忍心看她如野草般在风雨里自生自灭!”

“我很怀疑,你到底是不是桑枝的母亲!”

《妄折春枝裴桑枝荣妄》精彩片段


裴桑枝心安理得。

是裴临允和裴明珠先将脏水泼在她身上了,污蔑她对着成景翊搔首弄姿。

她不过是舀起一瓢泼了回去。

礼尚往来罢了!

至于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,还是让裴临允和裴明珠退吧。

她不退。

她要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。

此刻,一心讨好裴驸马的永宁侯还不知裴桑枝又一鸣惊人了。

永宁侯点头哈腰,脸上硬挤出一抹笑容:“父亲,您从前用惯的老物件都收拾妥当了,屋里摆设还是照您旧时的喜好,和原来一模一样,丝毫未改。”

裴余时一本正经的反问:“你是在邀功吗?”

旋即,又接着道:“那我谢谢你?”

永宁侯一噎,笑意如斑驳古老的壁画,寸寸龟裂。

裴驸马跟谁做忘年交不好,偏要跟荣妄做。

学什么不好,偏要学荣妄嘴贱。

裴驸马这张嘴虽比不得荣妄那样能把活的说成死的,但也不遑多让了。

永宁侯喉头滚动,咬了咬后槽牙,讪讪赔笑道:“父亲这般说可要羞煞儿子了,些许琐事原是孩儿本分,哪敢讨什么功劳。”

裴余时问的认真:“那你又为何郑重其事的宣之于口?”

“不是在邀功,那便是在影射我老眼昏花?”

永宁侯语塞。

就知道,他是避不开裴驸马的苛责的。

毕竟,他深谙,真要瞅谁不顺眼,连对方喘气儿都嫌声大的道理。

“父亲您消消气,孩儿万万不敢存此悖逆之心!”

“原是多舌犯上,孩儿这就自掌其口。”

说话间,永宁侯便作势抬手,不轻不重的扇在自己面上。

庄氏:她是真的开眼了。

在忍辱负重这条路上,侯爷实乃真男人。

这跟唾面自干有什么区别。

裴余时膈应得慌,白眼快翻到后脑勺,神情复杂的看着永宁侯:“你在过继到我和公主名下之前,是不是跟上京的戏班子偷过师,还是跟耍猴戏的学过?”

明明笑的一脸谄媚,却让他觉得阴森森的。

是那种会在背地里扎小人诅咒他不得好死的感觉。

“祖父,什么猴戏?”裴桑枝声音轻快,笑着问道:“祖父喜欢猴戏吗?”

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

裴余时如蒙大赦,紧蹙的眉头不由得舒展。

裴余时对着裴桑枝招招手,笑道:“喜欢真猴戏,不喜欢假猴戏。”

“偏生运气不佳,过继了个爱耍假猴戏的。”

裴桑枝心下失笑,面上却是一派天真:“我归家时日尚短,竟不知父亲还有这样的本事。”

永宁侯臊的面红耳赤,心里头憋着火,瞪了裴桑枝一眼:“桑枝,休要在你祖父面前胡言乱语。”

裴桑枝委屈巴巴,站在裴余时身侧,不再言语。

裴余时看向永宁侯:“你本事不大,但脾气是真差,改改吧。”

永宁侯瞠目结舌,憋屈的嗓子眼发腥臭,恨不得当场呕出口老血,喷裴余时一脸。

就在这时,裴临允在小厮的搀扶下磨磨蹭蹭走进来。

裴余时上下打量了裴临允两眼,冷笑两声,声音讥诮:“你就是传闻中瞎了眼护着鸠占鹊巢的野种,对嫡亲的妹妹拳打脚踢的裴三公子?”

裴临允神色一凛,眉头一皱,下意识便要反驳。

永宁侯连忙清了清嗓子咳嗽着,示意裴临允多忍忍吧。

裴驸马是侯府名正言顺的老太爷,谁都越不过。

裴临允咬咬下唇,强迫自己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:“祖父明鉴,孙儿自知言行有失,父亲当日便请了三十鞭,裴桑枝也掌掴过孙儿了。”

裴余时侧头看了眼裴桑枝。

裴桑枝站出来,福了福身,轻声道:祖父,我的确忍无可忍掌掴了裴三公子,然其中是非曲直,还请祖父垂听分明。”

裴临允还真是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货。

她不提,裴临允却自己提起那一巴掌。

裴桑枝不疾不徐,一字未改将当时情形描绘而出。

裴余时愤慨不已,猛的然欺身上前半步,指尖几乎戳到裴临允,怒斥:“我也想问一句,裴临允,你还是不是人!说你是畜生不如,只怕豺狼虎豹听了都要羞愤自尽。”

这侯府,果然令人作呕!

下一瞬,裴余时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。

永宁侯和庄氏脸色大变:“父亲息怒。”

“公爹息怒。”

“允哥儿纵有千般错,到底是您的孙儿啊,要打要罚,都可以。但,这些戳心窝子的话传出去,允哥儿这辈子就再无入仕的可能了。”

这下,轮到裴余时惊讶了。

这年头,什么人都配入仕了?

裴余时倒吸一口凉气,瞪大眼睛,愕然道:“就他?”

“他要入仕?”

“你们夫妇莫不是得了失心疯,在讲什么天大的笑话。”

“没有铜镜,总该有尿吧,也不先照照自己什么货色,配不配提入仕二字。难不成是打算铤而走险,置大乾律法于不顾,干那等买官鬻爵的勾当?”

“没那金刚钻,就别揽瓷器活,真不怕被大风闪了舌头!”

永宁侯的心底蓦地泛起诡异又不合时宜的赞同。

他也看出来了,允哥儿不是那块料,但也不好直接说出话。

裴临允的脸红的宛如被烈火灼烧过,羞愤的恨不得遁地而逃。

“祖父,你小瞧我!”裴临允梗着脖子,叫嚣。

忍让一词,彻底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
裴余时扯扯嘴角: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是你压根儿没有自知之明?又蠢、又瞎,又是非不分的人入仕,就是在草菅人命。”

“还有,我可没有你这样丢人现眼的孙儿。”

“从今日起,你唤我一声驸马爷或是老太爷,万不要再唤我为祖父。”

“实话告诉你,我丢不起这个人。”

“滚下去吧,看你一眼就多余。”

眼见着裴临允被激怒,有口不择言发疯的趋势,永宁侯沉声警告:“还不快下去!”

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,必须得先顺着裴驸马。

至于旁的,再徐徐图之。

在永宁侯的怒视下,裴临允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。

裴余时深深吸了口气,良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郁结在胸的浊气。

再次抬眸,将矛头对向了永宁侯和庄氏,问的直白:“既然如此,你们夫妇又何苦将亲生骨血接回府中?”

“莫不是特意将人接回府中拘着,就是为了放在眼皮子底下任人肆意磋磨欺凌,再将一个野种捧在心尖上?”

“尤其是你,庄氏!”

“好个贤惠持家的主母!后宅方寸之地,你执掌中馈二十载,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耳目,偏对血亲骨肉在你眼皮底下遭人践踏视若无睹!”

“一不知庇护亲女,二不曾严惩恶奴,三不能持正家法。”

“桑枝虽未在你膝下承欢,但终究是你十月怀胎,从身上掉下的肉,如何忍心看她如野草般在风雨里自生自灭!”

“我很怀疑,你到底是不是桑枝的母亲!”

裴桑枝惊疑不定的觑了无涯一眼。

若是没看错的话,荣国公的下属是翻白眼了吧。

翻她?

还是翻荣妄?

裴桑枝将纷乱的思绪压入眼底,嘴角牵起抹浅浅的笑:“国公爷何处皆去得。”

谄媚又真诚。

哪怕是夜叩宫门,元和帝也会深感欣慰,拍着荣妄的肩头说一句妄哥儿终于想表叔父了。

荣妄冷哼一声,神色蓦地沉冷,深觉裴桑枝满头的枯草碍眼的紧。

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裴桑枝头顶拨弄清理一番。

风声呜咽,裴桑枝呼吸一滞,指尖无意识蜷进掌心,耳后烫的惊人。

相较于说是耳后发烫,她更倾向于是心里滚烫。

像是骤然出现了一轮骄阳,光华烈烈,照亮了她混沌不清的前路。

以她的微弱之躯想要让她侯府上下血债血偿何其难。

她得借力,借一切可借之力。

矫情什么!

生死和权势面前,矫揉造作才是愚蠢!

今夜,阴差阳错逢荣妄,未必不是天赐良机。

就在裴桑枝思忖着趁热打铁时,荣妄的贱嗖嗖的声音响起:“永宁侯府如今连篦头的银钱都省了吗?”

“若非小爷与你有一面之缘,小爷恐怕都要以为你头上插着的是西市鬻婢的草标。”

裴桑枝的心烫的快,凉的更快。

荣妄只负责在看热闹不尽兴时添一把柴火、浇一瓢油,何曾亲自粉墨登场,博人一笑了。

罢了。

与其卑躬屈膝求荣妄庇护,倒不如她搭好戏台,铜锣一响,引来荣妄的目光。

只要她的戏够精彩,不怕荣妄不掺和一脚。

裴桑枝迅速冷静下来,眼里的失望一扫而空,稍稍往侧边挪步,避开荣妄颇具压迫性的视线,不卑不亢:“男女七步之距,国公爷自便,小女先行一步,便不奉陪了。”

荣妄愣了愣。

他已经站在裴桑枝跟前儿了,裴桑枝不求求他吗?

真的不求求他吗?

“你欲去往何处?”

裴桑枝歪歪头,眉眼舒展,笑靥如花:“去排一场能让国公爷看的尽兴的大戏。”

荣妄眼眸微眯,声音拖的绵长,似轻佻,似胁迫。

“高门贵女夜半钻狗洞出府,就挺精彩的。”

“裴四姑娘就不担心小爷口风不牢,唇舌不紧,兜不住事吗?”

裴桑枝的笑意反倒真实了几分,鼓起勇气,倏地靠近荣妄,反将一军:“荣国公贵人多忘事,我火烧祠堂的一幕不就完完整整落于你眼中吗?”

“我以为,我与国公爷之间的默契已无需宣之于口了呢。”

“国公爷想看戏,我为国公爷唱戏,你我也算是志同道合。昨日既不曾揭破,日后又何妨继续做个看客呢。”

“所以,国公爷能给我一个博您一乐的机会吗?”

“看我为你唱一出上京城最精彩绝伦的大戏,定比裴家祠堂的火更艳三分。”

“如何?”

该示弱时就示弱,该博弈时就博弈。

而荣妄喜欢鲜亮,那她就投其所好!

裴桑枝扬眉,眼尾漾开潋滟波光。

荣妄只觉得,裴桑枝那双眼睛更亮了。

永宁侯府,中门大开。

一应人以永宁侯和庄氏为首,立在石阶下,翘首以望。

不管心里作何想,脸上皆是一派欣喜雀跃。

那辆悬挂着荣国公府纹饰和徽印的煊赫马车缓缓驶入所有的人视线。

永宁侯嘴里发苦。

怎么又是荣妄!

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找个角落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。

庄氏的恐惧更甚于永宁侯。

只见,她脸上虚假的笑容僵了僵,险些失态。

在荣老夫人的暖阁窝囊下跪,她和侯爷还能藏着掖着。

可,如若荣妄在侯府门前当着所有下人的面,突然发难,她和侯爷又该如何应对。

马车缓缓停下,庄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。

这一刻,庄氏莫名其妙的能跟等待行刑的死囚共情了。

荣妄最先吊儿郎当的跳下马车。

不,是潇洒风流。

随后,裴桑枝踩着精巧的木梯,缓缓走下,垂首侍立在马车旁。

裴余时:这就开始乖顺上了?

永宁侯急趋数步,撩袍跪地“父亲大人在上,请受孩儿一拜。未能亲赴佛宁寺迎父亲回府,实乃孩儿不孝,恳请父亲责罚。”

庄氏眼睛亮了亮,侯爷不愧是侯爷,能屈能伸。

“儿媳庄氏,拜见公爹,公爹一路辛苦。”

裴临允在小厮的搀扶下,惨白着一张脸,跪在永宁侯身侧:“孙儿临允恭迎祖父。”

疼!

火辣辣的疼!

仆从们见状,乌压压跪了一地。

裴余时丝毫没有被架在火上烤的觉悟,更没有抬手虚扶的意思,任由他名义上的子孙跪伏在地。

眼神环顾,看着枯树枝头坠满的艳色绢花,在寒风里簌簌打着卷儿。

裴余时的眉头不悦的皱了皱,眼尾褶皱纹路陡然加深:“这真金白银开得可真热闹。”

哼!

一群败家子儿!

断不能再容庄氏继续独掌中馈。

他连推牌九都得扣扣搜搜,掂量铜钱的轻重,他名下的嗣子却银子没处使打水漂玩儿!

简直岂有此理。

永宁侯低垂着头,眼底满是阴冷和不耐,再抬头,已是一脸清明和孺慕,:“父亲大人明鉴,孩儿素日里绝无铺张浪费之举。”

“皆因父亲今日下山回府,实乃府中首屈一指的大喜事,孩儿喜不自胜,便斗胆添些亮色迎父亲。”

裴余时:“你这便直接将黑锅推在我头上了?”

永宁侯抿抿唇,没有再辩解,恭恭敬敬道:“孩儿思量不周,愿领责罚。”

裴余时撇撇嘴:“休要在外做戏了。”

话音落下,直接踏上了门前石阶,跨过门槛。

裴桑枝暗暗感慨,裴驸马不仅看起来年轻,手脚也是真的轻快。

一把年纪,连拐杖都不用柱。

永宁侯见状,忙不迭站起身来,声音关切:“父亲,孩儿扶您。”

庄氏眼风扫过裴桑枝,蕴着满满的警告意味,堪比此刻刮过长街的寒风。

裴临允则是一脸怨毒,眸子里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。

裴桑枝神色不改,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。

恼火又如何?

恨她又如何!

侯府这群烂人已经错过了扼杀她的最好时机。

以后,也不会再有机会了。

所以,从此以后,得麻烦她的父母、兄妹们多多生窝囊气,顶多无能狂怒一番了。

庄氏掸了掸衣裙上的褶子,对着裴桑枝冷声道:“还不快跟上进去。”

随后,又堆着笑:“侯府逢喜事,不便招待,还请荣国公见谅。”

一语毕,便匆匆追随永宁侯的步伐离开。

她只想离荣妄离的远远的。

惹不起,还躲不起吗?

裴临允在小厮的搀扶下,勉强站起,面上毫无血色,像极了义庄停了三日的死尸。

视线在裴桑枝和荣妄之间打转,最后落在裴桑枝身上:“扫把星!”

“还是个寡廉鲜耻的扫把星。”

裴桑枝不疾不徐的反问:“敢问裴三公子,那你是什么?”

“凌虐殴打胞妹的疯子?”

“恩将仇报的白眼狼?”

“我剜肉放血救你,你醒来不知悔改的羞辱我。”

“我说的桩桩件件,可有一字一句的有虚?”

“所以,你又凭何将寡廉鲜耻几字冠于我身。”

“若说寡廉鲜耻,无人能比得过你呢。”

“毕竟,正常的人也做不出跟毫无血缘的、名义上的妹妹形影不离,亲近的不分彼此。”

“以前,真相未曾大白时,如此没有男女大防也勉勉强强有说辞。”

“而今,我已认祖归宗月余,裴三公子还这般无所顾忌,未免过于不妥。”

“裴三公子到底是心思龌龊,还是想毁了裴明珠的清誉。”

“届时,水到渠成。”

裴临允目瞪口呆:“你疯了?”

“你在说什么疯话!”

裴桑枝轻笑,学着荣妄气人的模样,微挑眼尾:“裴三公子好生不讲理。”

“你方才厉声羞辱我时,是何等义正辞严。”

“怎么,我稍作反问倒成了疯人呓语?”

“横竖都由您说了算?”

“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”

“若裴三公子心思坦荡,又何惧区区人言。”

“我这是在劝诫裴三公子,何为规矩体统!”

裴临允气的整个人哆嗦着,却说不出话。

裴桑枝不疾不徐,觑了眼搀扶着裴临允的小厮:“还不快扶你家公子回去。”

“瞧他虚的。”

随后,不再看裴临允的反应,而是施施然折腰,望向荣妄:“国公爷,可还尽兴,可要再看看?”

荣妄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。

这是在问他,这出戏看的还满意否。

怎么,莫不是还要查漏补缺?

“俗!”荣妄勾唇:“小爷还要进宫给陛下请安呢。”

“代小爷问裴驸马好。”

裴桑枝身上的刺,越发的尖锐了。

这是件好事。

荣妄由衷感慨。

马蹄“踢踏踢踏”声起,那驾招摇奢华的马车渐行渐远。

裴桑枝敛起视线,拾阶而上。

裴临允气的险些晕厥过去。

乌压压跪着的下人们,面面相觑。

这还是那个面团儿捏的四姑娘吗?

都说风水轮流转,可未免转的太快了些。

还有四姑娘说的话……

不敢听,不敢想。

不过,这么一说,三公子和五姑娘之间确实欠妥啊。

“裴桑枝!”裴临允歇斯底里唤道。

裴桑枝置若罔闻。

蠢货!

裴桑枝福了福身,径直入了听梧院。

下一瞬,院门阖上。

裴谨澄怔愣的站在原地,心底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。

真的是他的成见在作祟吗?

他越发看不懂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了。

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,一夕之间,恍如隔世。

“世子爷,三公子发高热了,您快去瞧瞧吧。”

急促的声音打断了裴谨澄的思绪。

一门之隔,裴桑枝勾唇,静静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。

慢慢的,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。

冷白的月光洒下,张牙舞爪的银杏树枝桠像是挂满了素镐,树下站的是索命的厉鬼。

裴桑枝抬手,轻抚胸口,痴痴地低笑出了声。

她想,她大抵是不正常了。

可,正常人是会被侯府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撕碎的。

所以,做个疯子也不错。

“四姑娘,您身子骨弱,莫要呛了风,快些进来吧。”

站在廊檐下素华,见裴桑枝倚在树下,久不动弹,陡觉阴风阵阵,冷不丁打了个寒战,小声提醒道。

素华被庄氏指给了裴桑枝做贴身侍奉的大丫鬟。

裴桑枝敛起疯癫诡谲的神情,摆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无辜模样:“我实在忧心三哥。”

素华无言以对。

暗道,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吧。

在素华的注视下,裴桑枝满面愁容的回了房间。

房间里,烛火噼啪,炸开灯花。

裴桑枝面上的担忧被凛然的杀意所取代。

恶人自有恶人磨,永宁侯府的报应从今天开始就要陆陆续续的降临了。

怎么不算个好日子呢。

……

沧海院。

灯火通明。

裴临允面色潮红,冷汗淋漓,双眸紧闭,时不时抽搐着。

“大哥,我一来就看到三哥昏迷不醒。”裴明珠眼眶里掬着包泪,颤抖着说道。

裴谨澄脸色阴沉如铁,咬牙切齿:“府医不是替临允清理、包扎过背上的伤口了吗?”

“你先在此处守着,我去禀明父亲,拿父亲腰牌请太医入府看诊。”

“先让府医过来,想法子给临允降降热。”

言简意赅吩咐完,裴谨澄便脚步匆匆离开。

此刻,永宁侯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庄氏闲聊着对裴桑枝的安排。

“夫人,我知道你偏爱明珠,也不要求你一碗水端平,但你也不能让桑枝心寒。”

“她是你我的骨血,长开了定丑不到哪里去。”

“这些年来,你也知侯府在上京勋爵圈子里处境尴尬,驸马爷的态度那般冷淡,多的是人看不起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嗣子,包括宫里那位贵人。”

“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,我才混了个闲差,而澄哥儿至今未被授职。”

“如今,桑枝已经十四岁了,精心培养一两载,给她相看一门好亲事,备一份嫁妆嫁出去,侯府就多一份助力,澄哥儿的仕途也能走的更顺遂些。”

庄氏闻言,丝毫不觉得意外。

“妾身有分寸的。”

“只是有时候会心疼明珠患得患失,妾身把明珠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,见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,可偏生桑枝是个心气高又心眼小的,处处想跟明珠争个高低。”

说到此,稍顿了顿,故作一副忧心忡忡的姿态,欲言又止:“侯爷,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“桑枝长在乡野,混迹于市井,自小接触的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,秉性品行不明,倘若记仇又锱铢必较,侯府恐有养虎为患之嫌。”

“妾身也宁愿自己是在杞人忧天,可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……”

永宁侯皱眉,一把挥开庄氏,冷声道:“她不该怨明珠吗?”

“这些年来,明珠霸占着她的位置,享受着侯府的荣华富贵和众星捧月的宠爱,她呢?她在乡下过着畜生都不如的日子,有怨,很正常。”

“若是她表现的不争不抢,我反倒要忌惮她小小年纪,心机深沉。”

“她的怨是对明珠的,不是对侯府的。”

“似她那般惨痛不堪的经历,便注定了她敏感、脆弱,又缺爱。只要你我待稍稍她好些,她就会死心塌地的为侯府着想。”

“渴求爱的人,最好掌控,我劝你莫要坏我好事!”

攀不上荣妄,就攀其他高门大户。

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,庄氏眼皮颤了又颤,深觉脸面有些挂不住,低垂着头紧抿着唇,眼神幽怨。

半晌,才心不甘情不怨道:“侯爷有思量便好。”

永宁侯没有吭声,而是依旧冷冷的怒瞪着庄氏,直至庄氏扑通一声跪伏在地,方开口:“还是那句话,别逼我行宠妾灭妻之事。”

恰在此时,轻叩门扉的声音响起。

“侯爷,世子求见。”

庄氏慌乱站起来,而后端坐在永宁侯身侧。

“让他进来。”永宁侯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沫,不慌不忙道。

房门被从外推开,冷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。

裴谨澄三言两语将裴临允的状况说的清楚。

“发高热?”永宁侯失声反问。

“府医是干什么吃的,小小鞭伤也照料不好。”

随后,解下腰牌,递了过去:“莫要再耽搁,骑快马去请太医。”

“若是能请来徐院判,就万无一失了。”

高烧久了,可是会要命的!

徐家,太医世家,祖孙三代皆入职太医院。

从贞隆帝一朝起,历经永昭、永荣、又至元和。

裴谨澄攥着腰牌的手一僵。

徐院判?

父亲可真敢想。

除了陛下,谁能使唤的动。

不对,还真有。

“儿子尽力。”裴谨澄含糊道。

话音落下,便大步流星离开。

永宁侯和庄氏匆匆披上大氅,朝着裴临允所在的沧海院走去。

庄氏半是担心,半是愤怒。

都怪裴桑枝那个天煞孤星,搅的侯府不得安宁。

……

荣国公府。

荣妄拎着壶温酒,吊儿郎当的斜倚在狐皮软榻上,微挑长眉,慢悠悠道:“你说,谁来了?”

无涯:他家国公爷又装耳背了。

罢了,他还能怎么办,当然是宠着啊。

无涯清了清嗓子,猛地拔高声音,一字一顿:“国公爷,是永宁侯府的裴世子。”

荣妄仰头,灌了口酒,酒气熏然下,越发姿容独艳,勾魂摄魄,轻笑出声:“还真是稀奇。”

“想不到,清高的裴世子有朝一日会求到小爷头上。”

无涯歪歪头:“那请进来面对面奚落一番?”

这就是他家国公爷的癖好呀。

荣妄那双好看的丹凤眼流光溢散,伸出食指轻轻晃了晃:“不见。”

“小爷今儿有比奚落人更有趣的事情,不缺这点儿乐子。”

“思春?”无涯一本正经反问。

荣妄拎着酒壶的手颤了颤,殷红的嘴唇轻启,美如画的人说出的话却粗俗的紧:“你放狗屁!”

巴掌落下前,裴桑枝踉跄的摔倒在地,手腕上的伤口汩汩涌着血。

“你是不是记恨允哥儿,想趁他病要他命!”庄氏咬牙切齿的呵斥质问。

裴桑枝眼帘轻掀,余光瞥到愣在门口的永宁侯和年纪清隽的太医,无声的笑了笑。

永宁侯到底没有请来徐院判,但请来了小徐太医。

徐院判之子。

“母亲,三哥高烧不退抽搐不止,我害怕……”

庄氏痛心疾首:“害怕也不能对允哥儿下杀手!”

“我没有,我想救三哥。”裴桑枝很是狼狈虚弱,几乎坐不稳“我在乡下……”

庄氏冷冷的打断:“乡下?”

其中的鄙夷,不言而明。

永宁侯黑着脸,语气里漫着隐晦的警告:“夫人!”

“贵客在前,休要失仪。”

庄氏不甘心的咽下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斥责。

永宁侯心里直犯嘀咕。

他的夫人对桑枝的不耐和恶意似乎过于强烈了。

强烈到维持不住身为当家主母的从容和体面。

“小徐太医,请。”永宁侯敛起心下翻涌的疑惑,客客气气道。

小徐太医垂眸看着淌在地上的残汤,鼻尖轻耸,只一瞬,心下已有计较。

以血入熬煮柳树皮做成的药。

“侯爷容禀。古方上载,柳树皮煮沸,镇痛去热,紧要关头,可救人性命。”

“而裴四姑娘又以血作药引,虽无确凿药理佐证,然其性至诚至善。”

小徐太医的一番话平铺直叙、没有太多情绪起伏。

却像响亮的巴掌,一下又一下打在庄氏脸上。

庄氏脸都绿了,窘迫地讷讷无言。

永宁侯睨了庄氏一眼,旋即脸上堆笑,找补道“拙荆素日只知掌家理事,不曾识得岐黄之术,今日急火攻心失了分寸,叫小徐太医瞧了笑话去。”

“见笑了,见笑了。”

“小徐太医不愧是承袭徐院判衣钵,名不虚传。”

小徐太医对永宁侯的恭维置若罔闻,垂眼瞧着宛若笑话的裴桑枝。

有些可怜。

脑瓜子好像也不大好使。

若是好使,也不会轻信了所谓的血肉做药去百病的谎言。

瞧着就是个逆来顺受的,委实不符合荣妄的喜好。

但……

小徐太医幽幽的叹了口气,从药箱中拿出金疮药,掷了过去:“先止血,待我给裴三郎去热后,再替你包扎。”

永宁侯:“小徐太医医者仁心。”

“请。”

与此同时,永宁侯眼风掠过庄氏,示意庄氏替裴桑枝上药,

庄氏即刻会意,不敢不从。

搀扶起瘫软在地的裴桑枝,硬生生挤出抹笑:“枝枝,是母亲失态了。”

金疮药洒在手腕上,裴桑枝眼泪汪汪,疼的颤抖着吸气。

庄氏心不在焉的想着,裴桑枝是不是克她。

半个时辰,转瞬即逝。

裴临允的高热渐渐退去,也停止了骇人的抽搐。

永宁侯长长的松了口气:“多谢小徐太医妙手回春。”

小徐太医似笑非笑,边用棉帕擦拭着手,边漫不经心道:“也有裴四姑娘的那碗药的功劳。”

“对了……”

素华被突如其来的话击中,嘴唇翕动,张开又合上,却发不出声音,索性直接对着裴桑枝哐哐哐猛磕头。

似是不知疼痛一般。

“不必磕了。”裴桑枝轻声道。

素华眼泪簌簌落下,伸出手指,哽咽着,:“姑娘,素华愿以命相随。”

“若违此誓,天诛地灭。”

见素华如此情态,裴桑枝心沉了沉,颦眉,疑惑道:“你弟弟他……”

难道,裴二郎下手这般早吗?

但愿是她多虑了。

事到如今,素华也不再隐瞒,喉头哽的生疼,颤抖着说道:“不敢瞒姑娘。”

“自打去岁深秋起,每逢二公子休沐归家,奴婢总会在阿弟手臂上发现累累伤痕,要么红肿发紫,要么就渗着血。”

“头回瞧见时,他报喜不报忧,支吾说是不小心磕破的。”

“但,这番说辞怎么可能瞒的过奴婢。”

“奴婢一眼就瞧出,那红肿发紫的瘀痕,是戒尺一记摞着一记,生生抽出来的印子。那渗血的伤口,是用锋利的短刃划开的。”

“二公子便有那样一把短刃,是世子爷送予二公子的生辰贺仪。”

“奴婢用经年攒下的月例银钱打点夫人房中的陪房嬷嬷,方得了机缘安插至姑娘身侧当差。”

“本是想借此机会在夫人跟前讨个巧,博得夫人青睐,盼着日后能求一份体面恩典,给阿弟换个差事,哪怕是去前院做洒扫的小厮,也总好过日日被打骂泄愤。”

“姑娘,奴婢一时鬼迷心窍……”

裴桑枝暗自稍稍松了口气,不幸中万幸,还好没有到最不堪最绝望的时候。

“素华,我解你后顾之忧,你当以忠诚相报。”

“倘若有半分异心,即便天不诛你地不灭你,我也必杀你和你弟弟。”裴桑枝恩威并施道。

素华抹了把面颊上淌着的泪水:“今日起,奴婢的命就是姑娘的,姑娘让奴婢往东,奴婢绝不往西。”

裴桑枝垂眸,注视素华良久:“待裴二公子下次休沐归府,你弟弟就解脱了。”

话说到这个地步,裴桑枝的言语中也没有再装模作样的称呼裴二郎为二哥。

素华不是个蠢的,领悟到了裴桑枝的弦外之音。

看来,姑娘掀起的这股飓风,怕是会久久不散了。

侯府的主子们,一个都逃不了。

不知怎的,素华心底涌出股畅快。

一条路走到黑又何妨。

“奴婢叩谢姑娘。”素华一字一顿。

裴桑枝身子往前一倾,递给素华一方帕子:“擦擦眼泪,莫要被人看出端倪,还要去折兰院请安呢。”

素华没有扭扭捏捏,接过帕子,将眼泪擦拭的干干净净,又迅速调整好情绪,恭恭敬敬道:“四姑娘,请。”

裴桑枝挑挑眉。

必须得承认,素华是真的上道。

折兰院。

“跪下!”

裴桑枝刚跨过门槛,话音未及出口,裹着戾气的阴沉暴喝声便劈头盖脸的砸烂,将她钉在原地。

“逆女,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惊扰老太爷。”

永宁侯看着裴桑枝,气不打一处来。

裴桑枝熟练地眼尾一红,哀哀戚戚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声音里满是不解和难过:“父亲,祖父下山回府,不是好事吗?”

“母亲说,侯府没有指望和靠山,阖府安危荣辱皆系于您一人之肩。”

“祖父身份尊贵且交友广泛,若能得祖父鼎力相助,父亲肩头重担不也能稍得喘息之机?”

“女儿愚钝,实在不明白。”

“这明明是喜事啊。”

永宁侯一噎,莫名其妙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和憋屈感。

裴桑枝说的这般理直气壮,字字句句又像是在替他着想,倒衬的他这个做父亲的在无事生非似的。

永宁侯有心磨一磨裴桑枝骨子里的野性,沉声道:“桑枝,你是要替为父当家做主吗?”

尤其是在看到裴桑枝压根儿没有半分要跪的模样时,心头怒火更盛,面色也随之越发难看。

这一瞬间,永宁侯不由得怀疑,他真的看透过这个看起来怯懦可怜又战战兢兢的女儿吗?

裴桑枝轻飘飘的抬眼。

问什么?

她不说,永宁侯不高兴。

她说了,永宁侯还是不高兴。

“我全心全意替父亲排忧解难,父亲竟如此误会我。”裴桑枝捏着帕子,痛心疾首。

永宁侯已经卑躬屈膝了整整一天,此刻容忍不了一丝一毫的指责和冒犯:“女子三从四德乃礼教大义,亘古不易。”

“本侯训斥你,你自当虚心受教,而非妄逞口舌之利。”

“悖逆不驯,错上加错!”

“你不跪,我就打的你跪!”

说话间,永宁侯就抄起了一旁的马鞭。

裴桑枝见状,将绢帕收进袖笼,神色陡然冷冽,所有的畏缩胆怯再无半分痕迹,自顾自上前两步,端坐在雕花大椅上,眸光直直的望向永宁侯。

“我也演戏演累了,父亲也歇歇吧。”

在她费尽口舌请动了裴驸马这尊大靠山的那一刻起,她就不是能被永宁侯随手碾死的蝼蚁了。

清玉殿下薨逝前,定周全思虑了裴驸马的余生。

真当她没有察觉到那些神出鬼没的护卫裴驸马的暗卫吗?

更遑论,她重生后,一连唱的两场大戏,没一幕是白唱的。

世人眼中,诸如蛮横、忤逆、不孝之类的这些字眼,永远不会跟她沾边。

就算永宁侯夫妇说的口干舌燥,旁人也会下意识认定是污蔑。

看不惯她,又干不掉她了,她又何必再委委屈屈。

来之前,还准备再装装的。

现在……

呵!

都要用马鞭抽她了,她还装什么装!

“父亲这般无能狂怒,小发雷霆,是在怒什么?”

“怒自己煞费苦心营造的虚伪假面,终究裹不住败絮内里的刻薄阴损吗?”

“还是怒自己年过不惑,明明膝下子女双全,却后继无人?”

“亦或者是怒蝇营狗苟半生,东施效颦,依旧不伦不类的没有被上京权贵接纳吗?”

“自我认祖归宗,父亲从未施舍过我一丝一毫的怜悯和慈爱,而今装腔作势,委实不像话呢。”

永宁侯怒不可遏,身体颤抖堪比风中残烛,晃了又晃。

庄氏则是傻眼了,目瞪口呆的瞪着裴桑枝。

明明什么都没说,又好像什么都说了。

裴桑枝疯了?

如果没疯,怎么有胆子反过来挑衅侯爷,在侯爷的雷区反复横跳。

对,就是挑衅。

这些话,就是赤裸裸的将侯爷的脸面撕下来,扔在地上踩啊踩,顺带还吐了口唾沫。

这般想,便这般做了。

她看的分明,永宁侯的底线在侯府的爵位、在他自己的尊荣。

至于旁的,灵活的很。

“啪。”

裴桑枝抬手就是一巴掌,重重的扇在了裴谨澄脸上。

裴谨澄还没反应过来,便又挨了巴掌。

这下,莫说是永宁侯和庄氏了,就连裴明珠也愣住了,眼泪悬在长睫上,樱唇微张,却忘了呜咽。

裴谨澄怒喝:“你敢打我?”

裴桑枝颔首:“打你顶撞父亲,打你亲疏不分,打你愚蠢狂妄,打你有负父亲期望。”

“身为侯府世子,被父亲寄予厚望,自小延请四方名儒教导,哪怕是块顽石,也该被打磨的发亮了。”

“偏生你蠢,在如此优渥的资源堆积下,还是一副朽木模样。”

“有你做世子,侯府何愁不衰败。”

“你让父亲后继无人,你说你该不该打。”

裴谨澄的怒火中烧,胸膛剧烈起伏,口不择言:“如果不是你突然冒出来,侯府本该过风平浪静欣欣向荣的安稳日子,而不是似如今这般,诸事不顺,成为上京城的笑柄。

不,不是口不择言,是真心话。

这一刻,裴谨澄终于理解了裴临允对裴桑枝的厌恶。

“你,就是扫把星!”

话音落下,裴谨澄等着看裴桑枝急的跳脚的样子。

然,裴谨澄注定要失望了。

裴桑枝非但没有动怒,反而啧啧称奇:“原来,这才是怀瑾握瑜的谨澄公子的真面目啊。”

“如此说来,我打的更理直气壮了。”

“烂泥扶不上墙!”

“瞧瞧这副狰狞丑陋的嘴脸,跟田间乡野拿妻女撒气,吸父母姐妹血肉的废物有何区别。”

裴谨澄忍无可忍,挣开裴明珠攥着他衣角的手,欺身上前,狠狠的掐住了裴桑枝的脖子。

这一幕,发生在电光石火间,永宁侯根本来不及阻止。

裴桑枝笑着,任由裴谨澄掐。

须臾,似是笑够了,袖中滑落下一把匕首,横在了裴谨澄的脖颈间。

她倒要瞧瞧,到底是裴谨澄的手劲儿大,还是她特意打磨过的匕首快。

裴谨澄不松手,裴桑枝握着的匕首就往前推一下。

霎那间,血珠滚滚。

庄氏吓的花容失色:“裴桑枝,你个疯子!”

“侯爷,您救救谨澄啊。”

“他是你我的长子。”

永宁侯面色阴沉,眸底却又闪烁着常人看不懂的光。

“都住手!”

“否则,一并逐出家门!”

裴谨澄感受着脖颈间火辣辣的疼,垂眸看着眼神玩味又疯癫的裴桑枝,终是先一步松开了手。

裴桑枝漫不经心的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迹,而后缓缓用帕子擦拭着。

“谨澄。”

“大哥。”

房间里乱作一团。

庄氏和裴明珠围在裴谨澄身侧,又急又怕。

永宁侯没有动,只是凝着眉,定定的注视着裴桑枝。

他这个女儿,非池中之物。

“桑枝,倘若刚才是为父掐你,你可会不假思索的动刀子?”

裴桑枝挑眉,笑道:“父亲不会的。”

“我活着,比死了更有价值。”

“不是吗?”

“父亲可没有裴谨澄那么蠢。”

永宁侯心绪翻涌,复杂不已。

他不想承认,却又不得不承认,在忌惮、愤怒之余,他竟有些欣赏裴桑枝。

裴桑枝的话又一次激怒了庄氏,庄氏眼眶猩红,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。

裴桑枝不慌不忙:“父亲,为人女,刺伤生母,到底不妥,还有劳您辛苦教妻了。”

“母女相残可比兄妹阋墙难听多了。”

永宁侯沉哼一声,未置一词,庄氏的脚步就定在原地。

裴桑枝“现在能聊聊裴明珠改名的事情了吗?”

“当然……”裴桑枝放缓语气:“免的你们抨击我不近人情,我给你们两个选择。”

“要么改名字,要么各归其位!”

“不过分吧?”

庄氏冷笑一声:“不过分?”

“你怎么有脸说出不过分这句话!”

裴桑枝面无表情:“当然靠的是爹娘给的脸啊。”

裴明珠哭的梨花带雨:“父亲、母亲、大哥……”

“我舍不得离开你们,不要赶我走,好不好。”

永宁侯发问:“那你是同意更改闺名了?”

裴明珠闻言,轻咬着下唇,没有言语,只是可怜兮兮的望着庄氏和裴谨澄。

她当然不想啊。

春草,春草,多卑贱的名字啊。

侍奉在正儿八经大家闺秀身边的一等丫鬟,都鲜少唤什么花儿呀草的。

但她不能说,她得将希望寄托在母亲和大哥身上。

裴桑枝侧侧头,看着委屈巴巴又显得单纯无害的裴明珠,问的真诚:“你就一点儿都不想你的亲生爹娘吗?”

“你那一对爹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你娘铆足了劲儿偏宠耀祖,你爹乐此不疲的偷爬十里八村寡妇的床,指不定你有多少同父异母的手足呢。”

“你若是回了家,日子会热闹的很,不怕孤单无趣。”

“都说龙生龙凤生凤,老鼠生来会打洞,也不知似你这种算什么?”

庄氏:裴桑枝的嘴可真贱啊!

裴明珠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仅仅听裴桑枝的描述,她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窒息感。

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大鼻涕糊了一身,又像是蜕皮的蛇在她背上爬。

恶心,又令人抓狂。

她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日子该如何过。

不。

她必须得是永宁侯的千金!

裴谨澄:“够了!”

“你非要逼死明珠才罢休吗?”

裴桑枝摊摊手,吐出句“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”后,朝着永宁侯撇撇嘴,心安理得的将这一池子浑水转给永宁侯。

永宁侯略作思忖,沉沉的目光扫过裴桑枝和裴明珠,心下渐渐有了计较。

此一时,彼一时。

裴桑枝的身后还有驸马爷撑腰,暂时除不得。

更莫说,他觉得,裴桑枝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潜质!

重利,是件好事。

他不怕裴桑枝利欲熏心,就怕裴桑枝无欲无求,只想泄愤。

“明珠。”永宁侯眉心微蹙,摆出一副为难的姿态,欲言又止,最终叹道:“明珠啊,桑枝在外受了十四年苦楚,你替她享了这十四年富贵......”

“论起来,终归是你欠了她的。”

“桑枝的话虽说的冷漠,但她很明显也不想把事情做绝。”

“改个名字而已,春草春草。”

“千里万里春草色,黄河东流流不息,这般气象,何尝不是勃勃生机欣欣向荣的美好寓意。”

“就当是在偿还桑枝了,可好?”

裴明珠羞愤欲死。

那是改个名字而已吗?

裴春草这个名字,就是赤裸裸的讥讽和蔑视。

永宁侯负手而立,沉吟片刻后,继续道:“成家那边为父自会替你周全应对,保你婚约无忧之。”

“至于对外交代,言辞分寸自然也会慎之又慎,断不会令你失了体面。”

裴明珠:话说的轻巧!

折兰院。

永宁侯铁青着脸,定睛俯视着裴桑枝。

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,从未放在心上的亲生女儿。

素净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,活像是套着一副骨头架子,浑身不见肉,亦没有一丝高门贵女的气度,反而更像是荒野疾风下的杂草,任他从头看到脚,也难以违心的找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。

一无是处!

一次次端详,失望和嫌弃也愈发浓烈,紧皱着眉,移开视线。

“裴桑枝,是不是不忿临允责罚于你,才在一怒之下纵火烧祠堂?”

“否则,祠堂岂会无缘无故起火?”

“此事兹事体大,牵涉甚广,后果不堪设想,如果当真是你做的,尽早坦白,为父才能替你斡旋,保你周全。”

裴桑枝瞪大眼睛,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,不可置信的望向永宁侯,眼泪簌簌落下,哽咽着:“父亲,我……”

“不是我。”

“这是我心心念念的家啊,我怎么舍得。”

保她周全?

把她当替罪羊推出去还差不多。

思及此,裴桑枝顿了顿,惨白着脸,豁出去一般:“报官吧。”

“祠堂乃一府之重地,起火因由不明,意外也就罢了,若是人为,那就是要命的隐患。”

“民间有俗语,只有千日做贼的,哪有千日防贼的。”

“为了侯府的安危,报官吧。”

报官二字一出,永宁侯险些一口气没上来,直接厥过去。

“胡闹!”

“你这个逆女,非要让侯府沦为上京的笑柄吗?”

裴桑枝眨眨眼,眼泪悬在长睫上,将落未落,疑惑不解溢于言表,真诚询问:“父亲,难道上京的贵人视报官为耻吗?“

“乡下不这样的。”

“报官是为了讨公道,是为了证清白,没什么见不得人的。”

永宁侯怄的慌。

朽木!

烂泥!

乡野间长大的农女竟不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。

还有在人前那番不知所谓的自证恳求,简直就是拖人下水,越描越黑,以至于情况一团糟。

恰在这时,“啪嗒”声传来,廊外的那株老梅树被积雪压断了枝桠,永宁侯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也随之崩裂。

只见,他怒不可遏地瞪向庄氏,猛地抄起手边的茶盏,砸向地面,无能迁怒“夫人,桑枝认祖归宗已有月余,你身为人母,不为她延请夫子,不教她文墨诗词和规矩礼仪,是诚心想让侯府丢人现眼吗?”

“主母掌家理事,相夫教子,你做得好就继续做,做不好就主动让贤,省的让御史弹劾我为父不慈,治家不严!”

永宁侯的语气极重,庄氏身形一颤,眼角泛起薄红。

“父亲。”见永宁侯口不择言的责难,裴临允梗着脖子,大声叫嚣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不关母亲的事。”

“实在要怪,就得怪裴桑枝不解释清楚,不顾全大局。”

“乡野长大的玩意儿,一股子穷酸愚蠢样儿。若是易地而处,明珠定能力挽狂澜掌控局面,做到尽善尽美。”

裴桑枝眼神无辜,泪水犹如断线的珠子,源源不断淌过面颊,委屈的质问:“三哥,是我不想在爹娘膝下千娇万宠长大吗?”

“是我不想掌家理事、琴棋书画、规矩礼仪无一不精吗?”

“还是说,在三哥眼里,我生来低贱,又自甘堕落,就喜欢被藤条抽打,就喜欢跟野狗抢食,就喜欢活在潲水烂泥般的深渊之中!”

声声质问,字字泣血。

大局?

顾全大局的前提是身处大局之中,既不把她当侯府的小姐,她自然也没有义务遮家丑。

言语间,不忘摆出一副被伤透了心,破罐子破摔的模样,扬起衣袖,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,心灰意冷继续哽咽道:“过去十四载,我日日割草喂鸡、煮饭洗碗、洒扫劈柴,从早到晚,难有片刻空闲。”

“即便如此,养父母稍有不虞,还是会动辄对我拳打脚踢,罚我不准吃饭,我浑身上下遍布这样的疤痕。”

“三哥,我也想做个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啊。”

“可,仅是狼狈的活着,就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。”

上一世,认祖归宗后,她愚孝的信了裴明珠那句要为侯府的颜面和家宅安宁,报喜不报忧,将所有的辛酸苦楚尽数藏在心底。

而今,那些苦难便化作她披荆斩棘的利器吧。

裴临允本能地想要反驳,但话到嘴边,却感到难以启齿,气焰稍弱,答非所问:“你现在说这些要死不活的话,是想装可怜博取同情,还是想诛心让明珠内疚?”

“是想让爹娘和兄长们心疼心疼我。”裴桑枝垂下眉眼,楚楚可怜,满是真诚:“我从未想过拆散这个家。”

毕竟、仅是拆散,怎么够?

永宁侯的怒火一滞,神情陡然变得不自在。

掩面而泣的庄氏,双唇抿了又抿,而后倒打一耙地说:“枝枝,你简直是在剜母亲的心呐。”

“自打你认祖归宗起,我事事都思前想后谨慎考虑,生怕对你严厉会使你离心,与侯府疏远。”

“没曾想,到最后,我的慈爱竟成了对你的放纵不管。”

裴桑枝泪流满面,却紧闭双唇一声不吭,静静地站着,对庄氏的惺惺作态视而不见。

气氛凝滞又尴尬。

裴明珠见状,手指紧紧缠着帕子,小声道:“父亲,不怪母亲,也不怪三哥,更不怪枝姐姐。”

“是我。”

“这十四载,枝姐姐吃尽了苦头,我却享受着她的身份带来的锦衣玉食,我心实在难安。”

“或许,只要我离开,枝姐姐的心里就会好受些,侯府上下也能安宁和乐。”

裴明珠重重叩首,声音里透着无穷的哀婉凄绝,继续道:“父亲,求您把我送走吧。”

“别院也好,庄子也罢,女儿都心甘情愿,绝无怨言。”

裴桑枝闻言,眼尾微挑。

三言两语,以退为进,便将矛盾的性质归结为拈酸吃醋。

永宁侯府怎么舍得把精心培养的裴明珠送走呢。

但,裴明珠是不是小觑了裴临允那炮仗似的一点就着的性子。

或者,想法更阴暗些,裴明珠的用意,未尝不是以裴临允作刀,以解眼下燃眉之急。

果不其然。

裴临允到底还是年轻气盛,血气上涌,猛然转身,赤红着眼眶厉喝出声,语气已带上了刀刃般的锋芒:“要走也是裴桑枝走!”

攥紧的指节肉眼可见的泛起青白,喉结剧烈滚动间,字字都裹着怒火,“便是送到庄子上,也比她从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强过千百倍!”

“大不了,多安排些仆婢侍奉左右,也不算委屈辱没了她。”

裴桑枝的心平静无波。

重生伊始的那些难以言说的酸楚和不甘,已然烟消云散。

不得不说,裴临允这柄刀,当真好用的紧。

她一个孤苦无依,任人宰割又渴望亲缘的弱女子,怎么能做撕破脸这样的蛮横事呢?

她只能逆来顺受,做好案板上的鱼肉呢?

不过,她倒要让裴临允看看,人为刀俎,她为鱼肉,刀俎却杀不得她!

永宁侯府。

永宁侯瞠目结舌的看着庭院里的鎏金鸟笼,久久没有回神。

他的长子是孬种?

荣妄又发哪门子疯!

这是要毁了他的谨澄吗!

永宁侯恨的咬牙切齿,鬓角青筋突起,偏生又不能当着无涯的面发作。

好声好气的送走无涯后,一脚狠狠的踹向了鎏金鸟笼。

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!

裴谨澄不敢隐瞒,一字不差的复述着荣妄的话。

永宁侯气狠了,胸膛剧烈起伏:“欺人太甚!”

“简直欺人太甚!”

话音落下,气势汹汹转身回到沧海院,毫无征兆,一巴掌扇向了拧着湿帕子的裴明珠。

裴明珠怔愣,眼泪夺眶而出。

庄氏傻眼了,一边将裴明珠护在怀里,一边尖叫着出声:“侯爷这是做什么?”

“闭嘴!”永宁侯怒不可遏:“你问问她做了什么!”

裴明珠被吓得打了个哆嗦,眼泪悬在眼眶,不敢坠下,更别提开口说话了。

裴谨澄抿了抿唇,示意仆婢们退下,又请太医暂去厢房后,才压着声音删删减减的道出。

庄氏心颤了颤,下意识将裴明珠护的更严实,想法子劝解道:“侯爷,贱民犯上,允哥儿和明珠以尊压卑,说破天荒,也是少年冲动,一时激愤,委实没必要大动干戈。”

“蠢妇!”永宁侯脱口而出。

“大乾律都修改了几十年,早就禁了勋贵官宦对平民百姓动用私刑了,你提的是哪门子老黄历!”

“那说书先生的孙女儿是签了死契的奴婢吗?”

“临允也好,明珠也罢,都是你纵出来的。”

“还有,不是我要大动干戈,你以为荣妄只是闲来无事随口说说吗?”

永宁侯气的气血上涌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。

“父亲。”澄澈又怯弱的声音响起。

屋子里的几人抬头,循声望去,是瘦巴巴的裴桑枝。

说实话,裴桑枝也有些意外。

这把火,比她想象中的旺多了。

想到她过来时看到的鎏金鸟笼,若有所思。

永宁侯抑制不住满腔怒火,没好气道: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
裴桑枝眨巴着清亮的眼睛,无辜极了:“父亲息怒。女儿忧心三哥的身体,夜不能寐,又闻此处吵闹声起,实在心焦,便鼓起勇气前来。”

“三哥到底如何了?”

三更半夜,闹的鸡飞狗跳。

天边都快现鱼肚白了,裴临允的高热还没退。

当初,她为了在月静庵活下去,学的东西很杂很浅。

既无法妙手回春救人,也做不出见血封喉的毒药,但能就地取材,用最朴素的方法剜肉医疮或雪上加霜。

永宁侯深深阖目,连续深呼吸,待得眼睑微颤着掀起时,绷紧的神情已一寸寸松缓下来。

“发了高热,烧得跟块火炭似的。”

“你大哥连夜请来的太医施针灌药,但也只能暂时降温,片刻后,高热又会卷土重来。”

“父亲,三哥吉人自有天相。”裴桑枝红了眼眶,哽咽着说道。

“不知我能为三哥做些什么?”

“只要能让三哥逢凶化吉,哪怕是效仿先人割肉放血做药引,女儿也绝不推脱。”

永宁侯缓了缓神色,欲言又止:“若是能请的动徐院判……”

“徐院判很难请吗?”裴桑枝故作无知,小声问着。

永宁侯颔首:“难于登天。无陛下口谕或荣国公相请,等闲根本见不到徐院判。”

裴桑枝一派天真:“父亲这般厉害,也请不来吗?”

看来,庭院里的鎏金鸟笼跟荣国公脱不了干系。

难不成,是想把侯府的某一位当作金丝雀养着?

永宁侯脸一黑,情绪复杂的紧,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欣慰,还是该怒斥。

“为父与徐院判素无交集。”

裴桑枝遗憾地蹙蹙眉,绞紧帕子:“这可如何是好呢。”

“父亲,您得想想法子,无论如何,都得救救三哥。”

“您去拜访过荣国公了吗?”

“女儿与荣国公一面之缘,瞧着国公爷虽说一不二,实则却是面冷心热的,父亲不如顺着国公爷的喜好,拜托国公爷请徐院判。”

永宁侯心头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再一次翻腾起来,转头怒瞪了裴明珠一眼。

顺着荣妄的喜好?

把她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装进鎏金鸟笼里,供荣妄消气、取乐吗?

明珠不是八哥鸟,更不是黄鹂鸟!

他真要是这么做了,怕是会被清流、言官戳着脊梁骨骂,这辈子别想再挺起腰杆做人了。

谄媚逢迎,也是要讲尺度的。

永宁侯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,让裴桑枝去求求荣妄。

但,思来想去,惹怒了荣妄,更得不偿失。

投荣妄所好,不如投徐太医所好。

“明珠,你随为父来。”

裴明珠不知永宁侯的想法,瞪大双眼,紧紧攥着庄氏的衣袖,疯狂摇头。

庄氏又气又急:“侯爷,明珠的闺誉和清白不容有瑕,否则,过不了尚书府那一关啊。”

借了清玉大长公主的遗泽,明珠才攀上这门亲。

如今,真假千金一事闹的沸沸扬扬,尚书府已颇有微辞,若是明珠再像勾栏女子一般……

裴桑枝适时道:“母亲,求徐院判救三哥会影响明珠妹妹的清誉吗?”

“难道世人不应该赞一声兄妹情深,明珠妹妹大义吗?”

庄氏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还有脸说!”

“要不是你,允哥儿怎么会受家法,若不受家法,怎么会高烧不退。”

裴桑枝颤抖着后退两步:“按母亲的说法,真正的罪魁祸首该是成大公子。”

永宁侯脑瓜子嗡嗡作响。

怎么又掐起来了!

庄氏是丝毫不把他的叮嘱放在心上!

永宁侯烦躁不已,一把抓过躲在庄氏身后的裴明珠,不由分说朝外走去。

庄氏推了把裴谨澄,催促道“还愣着做甚!”

“明珠没脸,你脸上也无光,莫要让你父亲犯蠢。”

随后,跺了跺脚,着急忙慌的追去。

房间里,只余裴桑枝一人。

裴桑枝缓步行至床榻旁,垂眸看着抽搐呓语的裴临允。

可真丑陋!

上辈子,她很恐惧很恐惧过裴临允。

在她眼里,暴怒的裴临允仿佛是一头染了疯病的牛,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摔打她。

她打不过,甚至跑不了。

裴桑枝轻笑,说出口的话却是那般的悲戚:“三哥,你快点好起来,好不好。”

“我在乡下听过削肉放血作药引子的偏方,据说可去百病。”

“而沸水煮柳树皮,可镇痛去热。”

“我也不知真假,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。”

“万一,心诚则灵呢。”

杀人怎么够。

得杀人诛心!

而演戏是演给活人看的!

他的母后是这世间罕有的奇女子,天底下,仰慕者如云。

而母后姓荣。

他信荣妄,不代表他的儿孙们也信。

荣妄的心沉了沉,面上却不露分毫,云淡风轻道:“表叔父,侄儿胸无大志又不入朝堂,举目四望皆是被侄儿这张嘴得罪的人,半个党羽附庸都没有,新君又岂会忌惮我这样一个纨绔。”

“再说了,表叔父春秋鼎盛,必会长命无忧。”

元和帝眼眸深处泛着忧虑,勉强的勾勾唇角:“明熙,你小觑了人心的诡谲阴暗。”

也小觑了为君者的一念之差,便会血流成河。

“宁华下嫁于你,你依旧是皇亲国戚,风霜雨雪下自可保全己身。”

荣妄摇摇头:“表叔父,侄儿做个富贵闲散人就很知足了。”

元和帝不由得有些气恼:“你这个死脑筋!”

“荣华富贵找上门去,你却拒之门外。”

“朕的宁华有何不好?”

说到此,元和帝似是想起了什么,眼神陡然一变,狐疑地打量着荣妄:“你既非六根清净的苦行僧,却对宁华避之唯恐不及,莫非..…”

元和帝身子微微前倾,眼神探究,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,“莫不是心中已有所属?”

“究竟是哪家闺秀?”

“朕可曾见过?”

“倘若你当真有意中人,朕也不是那等棒打鸳鸯的恶人,你且说来与朕听听。”

“如果勉强相配的话,朕下旨赐婚也未尝不可。”

实在上不得台面的话,他就假公济私一次,体验下昏君的乐趣。

他是大乾的帝王。

世家大族、勋贵官宦那么多,再添一个也不多。

他想让谁高,谁就能一飞冲天。

但,怕是得重新绞尽脑汁的替荣妄安排无惊无险的后路了。

荣妄闻言,本能地矢口否认。

然而,脑海里却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一张不及他十分之一风姿的脸。

渐渐的,愈发清晰。

老天奶啊!

荣妄瞳孔猛的一缩。

他对裴桑枝算什么?

见色起意?

一见钟情?

明明是偶尔唇齿相讥,偶尔并肩作战,这算哪门子心有所属。

荣妄抿了抿唇,平复了下心绪,长眉一扬:“表叔父,真没有。”

“不是侄儿自夸自卖,似侄儿这般姿容,天底下,哪有女子能配的上。”

“谁跟侄儿站在一处,都得自惭形秽。”

元和帝嘴角微微一抽,欲言又止。

“真没有?”

荣妄斩钉截铁:“真没有!”

元和帝:“那你尝试着去跟宁华处处吧。”

“兴许能日久生情呢。”

荣妄心底发出尖锐的爆鸣声,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了这个问题。

荣妄咬咬牙,抬眸望向元和帝:“表叔父,您重新问。”

元和帝失笑,好整以暇,很是配合的问道:“你是不是心有所属?”

荣妄忙不迭颔首:“是。”

“侄儿不仅心有所属,还非其不娶。”

“所以,就不能再委屈六公主殿下了。”

“至于是哪家闺秀还不便宣之于口,谁让侄儿纨绔之名在外,尚未能赢得她的芳心,万一不成,太丢人了。”

元和帝没好气道:“你还怕丢人?”

荣妄煞有其事:“怕呀。”

“侄儿的脸又不是铜墙铁壁,能刀枪不入。”

元和帝瞪眼:“你就贫吧。”

忽而正色,指节轻敲御案,“既然不愿娶宁华为妻,那便准备准备入朝为官。”

“御史台、大理寺、兵部、吏部、户部……”

元和帝一一细数,:“皆有母后旧部坐镇。你且择一处去历练。”

“若能立足自是最好。若不能便换个一处,从头再来。多试试,总有一处,适合你发光发热。”

“明熙,朕是为你好。”

荣妄微敛眉目。

他心中雪亮,陛下对他一片慈爱,没有半分虚假。

可,就像陛下所说,陛下是陛下,皇子是皇子。

他和陛下之间的羁绊,是姑祖母,是老夫人,是亲缘,是情谊。

而陛下的皇子皇孙们,从未得见过姑祖母。

何谈羁绊。

有的更多的是忌惮、甚至是嫉妒。

年幼时,他体内余毒未清,孱弱多病,碰不得骑射,便只能一门心思地钻研圣贤书,屡屡蒙夫子赞许。

结果呢?

他被陛下的皇子公主们排挤、孤立、造谣。

那时的恶意,天真又残忍。

后来,在裴惊鹤呕心沥血的救治下,他得以远离一碗又一碗数不清的汤药,成为健健康康的少年郎。

能跑、能跳、能纵马弯弓,能翻山越岭。

那时,他已至舞象之年。

春蒐秋狝,他拔得头筹之际,自然也看的清楚,陛下的皇子们对他的恶意,变得愈发复杂。

他姓荣。

荣家出了位女帝。

他们容不得他学富五车才名在外,更容不得他胸中藏甲兵,腹中隐韬略。

不只是皇子们。

四面八方,多的是人容不下他。

慢慢的,他便清楚该如何自处。

“表叔父。”荣妄压下苦涩,惊呼:“使不得,这可使不得。”

“我文不成武不就,又口无遮拦的,一旦入朝为官,指不定要招惹多少死对头呢。”

“万一他们把我撕碎了嚼吧嚼吧吃了,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,您可连吊唁的地儿都找不着喽。”

“您刚才不是还担心来日新君不容我吗?”

元和帝目光悲悯的望着荣妄:“明熙,旁人或许忘了,但朕记得。”

“你年幼时功课次次甲上。”

“你年少时骑射难逢敌手。”

如今,人人提起荣妄,都会淬一口,道一句上京城的鬼见愁。

以前呢?

荣妄是上京城最鲜衣怒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。

荣妄止住笑,轻声道:“是吗?”

“表叔父,时间过去太久了,我都记不清了。”

“不是还有句话说,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。”

“表叔父,我觉得做随心所欲的纨绔,好得很。”

那些人容不下他,某种程度上恰恰说明他倚仗颇多。

元和帝眉眼微动,遮住了眸底的情绪:“去御史台。”

“蒋行州骨头硬、脾气直,但也门生众多。”

“正好,你这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,还能把活的说成死的嘴有了用武之地。”

“这不是商量,这是旨意。”

“要么娶宁华,要么去御史台。”

“选吧。”

荣妄:“御史台。”

他只是不想祸国殃民,又不代表他怕事!

参不死朝堂上的贪官污吏,他就不姓荣!

“表叔父,您一定得护好侄儿这条小命啊。”荣妄浮夸的哀嚎。

元和帝:没眼看,委实没眼看。

尤其是顶着一张肖似母后的脸做这样的举动。

在他的记忆里,母后一直都是雍容华贵、不怒自威的。

那是极致的权势和爱意滋养出的从容不迫。
最新更新
继续看书

同类推荐

猜你喜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