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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名秀女霎时都愣住了,反应快的已经率先跪下请安些罪。
可那陈小姐从小养在深闺,被父兄娇纵,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,一时间竟不服软,礼都未行完,反而指着地上跪着的女子,犟嘴道:“娘娘,是这胡氏目中无人,惹我在先!”
初生牛犊不怕虎,她只知道自己父亲官阶逼人,入宫前已是信誓旦旦答应她已经打通门路,此次定会中选,因而即便听闻贵妃娘娘威名,也只是略微忌惮,并不恐惧。
左右是她占理,况且她出身高贵,贵妃娘娘肯定向着她。
胡氏女子哪见过这样阵仗,她父亲只是六品通判,而她身为庶女,能打通关系入皇宫选秀已是极为难得,如今却夹在这两位贵人间,几欲泪下。
周旖锦并不恼,声音平淡,如水一般温柔雅致,却饱含不可侵犯的威严:“有容,德乃大,她只不过打扰了你,你却拳脚相加,罔视宫规,这便是陈御史的家教吗?”
不过一个照面,周旖锦便认出面前女子的身份,秀女名册里姓陈且容貌相仿的,便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陈之双。
父亲是正三品京官,又主持官员督查,平日里自然是人人奉承,怪不得有如此气势嚣张跋扈。
陈氏张了张嘴,愣怔了一会儿,正想反驳,却听见跪着的胡氏抬起头,颤巍巍说道:“贵妃娘娘,是小女不慎,搅扰了陈小姐,小女甘愿领罚。”
她自幼家里贫寒,并无权势,向来是被欺负惯了。她此番进宫,不慎闯祸惹了贵人,多半选秀无望。
如今认错最多挨顿板子,可若冒犯了这陈小姐,恐怕她父亲嘴皮子一动的功夫,自己就要连累全家锒铛入狱。
她家里的爹是不靠谱的,无心仕途,只盼着她一朝入选满门富贵,母亲只是贱妾出身,被主母处处挤兑。如今形势,若因此连累了家人,恐怕母亲和姐姐就要扫地出门,沦为流民。
此言一出,连陈氏都被噎住了。
周旖锦从小混迹于名门贵女中,这类小门小户女儿的辛酸苦楚见过许多,心中了然,并未顺着胡氏的话加以责怪。
她沉默了半晌,眉毛微挑,说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贵妃娘娘乾纲独断的凶狠名声,即便是身处乡野也颇有威名。
胡氏不敢不从,小心翼翼抬起头。
她眼神惶恐,还盈着一丝泪,落入周旖锦眼底,忽然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触动了她记忆力的一根弦。
胡氏和白若烟的面容长得太像了。
鹅蛋脸,柳叶眉,连眼尾微微下垂娇软温顺的模样都如出一辙,七八分相像的面容,若不仔细分辨,真容易误以为是一人。
想起梦里白若烟与昭明皇后酷似的脸,周旖锦心里顿时警铃大作。
仅凭这一张脸,此女便绝非池中物。
周旖锦破天荒地,向她伸出一只手,欲扶她起身:“宫规只责有罪者,你既无罪,本宫为何要罚?”
她心里算盘打的飞快,既然自己对魏景已无感情,胡氏又清贫没有背景,不如趁白若烟还未上位,扶持一二,利用先机。
《厌春宫周旖锦魏璇》精彩片段
几名秀女霎时都愣住了,反应快的已经率先跪下请安些罪。
可那陈小姐从小养在深闺,被父兄娇纵,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,一时间竟不服软,礼都未行完,反而指着地上跪着的女子,犟嘴道:“娘娘,是这胡氏目中无人,惹我在先!”
初生牛犊不怕虎,她只知道自己父亲官阶逼人,入宫前已是信誓旦旦答应她已经打通门路,此次定会中选,因而即便听闻贵妃娘娘威名,也只是略微忌惮,并不恐惧。
左右是她占理,况且她出身高贵,贵妃娘娘肯定向着她。
胡氏女子哪见过这样阵仗,她父亲只是六品通判,而她身为庶女,能打通关系入皇宫选秀已是极为难得,如今却夹在这两位贵人间,几欲泪下。
周旖锦并不恼,声音平淡,如水一般温柔雅致,却饱含不可侵犯的威严:“有容,德乃大,她只不过打扰了你,你却拳脚相加,罔视宫规,这便是陈御史的家教吗?”
不过一个照面,周旖锦便认出面前女子的身份,秀女名册里姓陈且容貌相仿的,便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陈之双。
父亲是正三品京官,又主持官员督查,平日里自然是人人奉承,怪不得有如此气势嚣张跋扈。
陈氏张了张嘴,愣怔了一会儿,正想反驳,却听见跪着的胡氏抬起头,颤巍巍说道:“贵妃娘娘,是小女不慎,搅扰了陈小姐,小女甘愿领罚。”
她自幼家里贫寒,并无权势,向来是被欺负惯了。她此番进宫,不慎闯祸惹了贵人,多半选秀无望。
如今认错最多挨顿板子,可若冒犯了这陈小姐,恐怕她父亲嘴皮子一动的功夫,自己就要连累全家锒铛入狱。
她家里的爹是不靠谱的,无心仕途,只盼着她一朝入选满门富贵,母亲只是贱妾出身,被主母处处挤兑。如今形势,若因此连累了家人,恐怕母亲和姐姐就要扫地出门,沦为流民。
此言一出,连陈氏都被噎住了。
周旖锦从小混迹于名门贵女中,这类小门小户女儿的辛酸苦楚见过许多,心中了然,并未顺着胡氏的话加以责怪。
她沉默了半晌,眉毛微挑,说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贵妃娘娘乾纲独断的凶狠名声,即便是身处乡野也颇有威名。
胡氏不敢不从,小心翼翼抬起头。
她眼神惶恐,还盈着一丝泪,落入周旖锦眼底,忽然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触动了她记忆力的一根弦。
胡氏和白若烟的面容长得太像了。
鹅蛋脸,柳叶眉,连眼尾微微下垂娇软温顺的模样都如出一辙,七八分相像的面容,若不仔细分辨,真容易误以为是一人。
想起梦里白若烟与昭明皇后酷似的脸,周旖锦心里顿时警铃大作。
仅凭这一张脸,此女便绝非池中物。
周旖锦破天荒地,向她伸出一只手,欲扶她起身:“宫规只责有罪者,你既无罪,本宫为何要罚?”
她心里算盘打的飞快,既然自己对魏景已无感情,胡氏又清贫没有背景,不如趁白若烟还未上位,扶持一二,利用先机。
张才人感激涕零,当即跪下来谢恩。周旖锦和魏璇对视一眼,转瞬便移开了眼神。
她忽然想起从前,魏景每纳新人进后宫,或抬举谁的位分,她面上虽不显,但并非全然大度,回宫后不免还是要郁郁一番。
可如今张才人在皇上面前得了脸面,她心里却只觉得欣慰。许是处境不同,心境也完全不一样了。
“也怪朕,近日总去翠微宫,却没留意你。”看着张才人温顺感激的模样,魏景着实有些自责,说道:“明日朕去你宫里看看你,有什么缺少的,也都给你一应补上。”
如周旖锦所料,魏景因此事分了神,并未在凤栖宫久留,唤小福子回了养心殿。
她的目的达到,午膳也吃饱了,于是伸个小小的懒腰,嘴角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,高兴地准备回寝殿歇息。
魏璇正要走出门,却下意识回头,看向周旖锦的脸色。
对于魏景的离去,她似乎毫无反应,甚至眉心舒展,看起来还有些满意,这不免让他有些疑惑。
后宫里的女人,怎么可能对皇恩没有任何执着,更何况是传闻对皇上情深意重的淑贵妃?
难不成是她故意借此……
已经走出门,张美人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表达喜悦之情,他却越想越觉得混乱。
眼前又浮现出周旖锦方才伸懒腰时微微颤动的睫毛,猫儿一样慵懒又满足的神色。
一定有什么事,是他未曾发现的。
路过廊道里挂着的金笼子,小白又冲他抖抖羽毛,头顶上白色的羽毛被养的油光水滑,一个劲地“叽叽”叫。
魏璇不禁唇角带了笑意,回过头去看它,眼神却越过去,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周旖锦身上。
她正心满意足,往寝殿里走。
路过一株梅花树,宫人递了剪子,她一手拉低梅花的枝条,另一手灵巧地握着剪刀,将突兀的枝桠剪去。
娇美的花瓣扑簌簌落下,衬着树下周旖锦的白皙的面容。
她裹着雪白的狐裘,立领处缀一圈蓬松的毛,拥在她精致的下颌边。
周旖锦仰起头,日光落在她细长的睫毛上,光影流转,她轻轻笑起来,在冬日的空气中呵出一小团雾气。
小白还在欢快地叫唤,魏璇只觉得心尖颤了颤,忍耐着收回了目光。
张美人坐轿子回去了,他拎着书箱往国子监走,想起生日时周旖锦的字条被藏进书箱最深的格子里,手指不禁摩挲了几下书箱的提手。
魏璇垂下头,一步步走远,皇宫偏远处无人清扫,雪深路难行。
他驻足回头望,凤栖宫金灿灿的高大殿角已经快看不见。
年关的最后一日清晨,边疆传来了消息,举国震动。
魏景坐在书房里,忍不住破口大骂:“十万兵马,对付几千个匈奴人,尽数丧生?”
底下颤颤巍巍跪了一群人,魏景将奏折狠狠一摔,脸色铁青。
“一群废物!”
他猛的站起身,拳头握的咯吱作响,嘴唇上下哆嗦着,说不出话来。
齐国内外本就不太平,大小战役不断。此次缴平匈奴本只是为了提升四皇子在民间的威信,让他用来练手的罢了,甚至为了以防万一,还派了周宴给他垫背。
四皇子跪在地上,脸上挂着两行清泪。
“父皇,儿臣真的只是看不惯周宴那副自恃清高的作派,想要小惩大戒一番!本打算让他领的兵稍加折损,儿臣再前去救人,趁机让他领罪下狱。”
“可……可不知为何,儿臣的计划竟被匈奴人知道,他们趁机埋伏,亦或许不止几千人,儿臣领兵赶去时,已经来不及……”
四皇子的声音渐渐微弱,最后伏在地上啜泣起来。
“孽障!”魏景气的火冒三丈,“朕要你去边关缴敌,不是玩弄权术,陷害他人!”
他越说越气,胡子都颤抖起来:“你真是愚蠢!周宴不过是个幌子,哪怕你出战不利也好,让他来背这黑锅便是。可如今十大军尽数殒命,这罪,你怎么偿!”
四皇子呜咽着,伏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。
“儿臣派遣的副将如今谁也找不到,恐怕尸骨无还,不如此事也一并推给周宴……儿臣保证,从今以后,再也不敢了!”
如今除了这样,还有什么办法?魏景看着痛哭流涕求饶的四皇子,无力地扶着桌子边缘,显得分外苍老。
刚说完,金水桥下传来鸣鞭的声音,划破寂静的天空。
随后,西面的会极门也打开了,朝臣整肃衣冠,鱼贯而入。
小福子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身子俯得几乎压在地上,生怕触怒魏景,小心翼翼劝道:“皇上,该上朝了。”
“父皇,求您,求您保儿子一命……”四皇子痛哭流涕,拉着魏景的衣角不断哀求。
魏景深呼吸了几下,勉强稳住心神。
他从前根本没设想过这样的情形,十万精兵,即便镇不住小小匈奴,也不至于全军覆没。
“走。”魏景疲惫地挥了挥手,这个字仿佛是从喉咙里生吐出来的,带着沉重的沙哑。
魏景御驾登临,升殿落座,传请两宫入殿。
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,寒风吹着明黄色的龙袍猎猎作响,耳边的礼乐声沉闷。
文武百官无不表情严肃,直愣愣盯着上座的皇上,生怕触怒皇上的逆鳞。
然而这样的惶恐落在魏景眼里,他却升起一阵胆寒。
下面乌压压的人群虽都一言不发,但无一不打好腹稿准备责难他这个皇帝——宛如一群豺狼虎豹环伺,待大厦将倾,便立刻扑上来将他拆吃入腹。
周宴穿着深绯色的官服,眉目如画,瘦削的腰间扎了金丝,独自站立在众官员之中。
他衣襟上银线缝制对禽,自然还站在文官一侧,但几个月的边疆生活却让他彻底摆脱了刚中进士时的春风得意,虽大抵还是温润的模样,面容却多了几分严肃的冷峻。
上朝照例先有几个文官小吏评点时事,汇报民情,但今日的朝堂上,谁也没认真听,连辩驳的声音都少了许多。
终于,站在上首的太尉给手下使了个眼色,一个五品小官眼神一动,战战兢兢地迈出步伐。
“启禀皇上,臣参奏周将军在缴平匈奴一战中,贪功冒进,致我齐国兵马大为折损,四皇子指挥不力……”
“如今民情愤慨,军中人心动荡,还望皇上秉公执法,加以责罚!”小官越说越激昂,几乎是话音刚落,大殿顿时像炸开了锅,人声鼎沸。
此事牵扯了四皇子,众人虽议论纷纷,却不敢妄加上奏,只好等着皇上开口评判。
魏景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扫下来,正好和下面的周宴对视,他像被刺痛了一样,又忙移开眼神。
魏景咳了一声,问道:“周宴,你领兵攻打匈奴,中了敌人埋伏,使我军被围困悬崖,主力尽丧命其中,此事可真?”
周宴抬起头,四处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,他沉默了片刻,回想起那天。
即便是冬日,边疆依然黄沙满天。匈奴人极为狡猾,总是与他们周旋。
他们之中,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,也对当地的地形并不熟悉,几个月过去,在匈奴一次次的游击中,兵力渐损。
一天攻不下匈奴,十万大军的粮草就耗费颇多。
四皇子日日是焦虑不安,听不住劝,一日晚上,趁夜带了一队精兵急出,欲直捣匈奴老巢。
待他们发现四皇子不在之时,天已经蒙蒙亮,派出的信鸽没有一个传来消息。
众人都焦急几万分之时,忽然一位副将闯入周宴的帐篷,手持四皇子的玉佩和虎符,声称四皇子在匈奴遇险,让周宴立刻领兵前去驰援。
军令如山,见其玉佩如见四皇子其人,周宴推脱不得,当即点兵出动。
那副将领着他们越过群山,一直走到一处僻静之地,四周全是以高耸的山崖,只余一道狭窄之路可以通过。
周宴熟读兵书,心中顿时警铃大作,忙叫副将停下,怎样也不肯过去。
那副将却忽然抗命,说什么都要去援助四皇子,握着虎符一人骑马冲在最前面,十万大军浩浩汤汤,便由着他指挥,悉数走进山崖。
果然,大军行至一半,山顶上忽然冒出数不清的匈奴人,霎时箭羽乱飞,那首当其冲的副将已经见不到人影。
周宴在众多保护下还是拼了命从人群中杀了出来,浑身浴血地回到军营时,四皇子正站在门外,厉声吩咐将他绑住问罪。
来边疆这些日子,周宴是素来与四皇子不对付。
他文人脾气,受不了四皇子肆意指挥时便会出声提醒,可他万万没想到,四皇子对他仇恨至此,为了落他的罪,甚至不惜以十万大军陪葬。
“此事为真。”周宴百口莫辩,迎上魏景的目光。
乱军之中,那副将早已不见身影,根本无人可以替他作证。
“既然如此,朕判你死罪,以慰无数兵将在天之灵。下月一日午门问斩,可有异议?”魏景沉声道。
左丞周大人独自站在御下,此前一直没有说话,可听闻此言,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。
他头发已经半白,明明是鹤立鸡群的位置,却让他显得分外苍老。
周宴心里冷笑一声,脊背挺直的站在人群中:“臣……没有异议。”
“慢着!”周大人终于忍不住,顾不上那么多,呵斥道:“周宴若是无故领兵冒进,在场无数将领,怎会无一人阻拦?”
他声音微沉:“据臣了解,周宴领兵并非杀敌,而是救人。皇上不问事实经过,却忙着定罪,恐怕是怀有冤屈,隐瞒真相。”
左丞在朝中一言九鼎,已是常态。魏景早已料到周大人会阻拦,并没有想一举处死周宴的决心,于是说道:“左丞说周宴去救人,那他救的是何人,有何证据?”
“四皇子深夜领兵出击,其副将携四皇子贴身玉佩和虎符,找到周宴,命他去救四皇子,周宴怎敢不从?那副将甚至不从军令,违背周宴勒令停止前进之言,强行将大军带入险境,周宴何罪之有?”
周大人的语气慷慨激昂,霎时点燃了整个朝堂。
魏景的脸一下子黑了起来,此等阴谋,大殿中文武百官闻言,更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,激动的议论声纷纷扬扬落入他耳畔。
“且不说此事是否与四皇子有关,左丞说的那副将,可有人证在?”魏景的眼中又浮现出四皇子哀声求饶的景象,他不得不沉住心神,问道。
他动作极轻,周旖锦心底松了些,嘴角也带了浅笑,放松的模样有些娇憨,真诚地说道:“你屡次三番救本宫于水火之中,本宫实在是无以为报。”
明明是有求于他,可这么久接触下来,却经常是自己在麻烦他,不免有些愧疚。
“保护好娘娘是微臣分内的事,”魏璇正色答道,他的眼神专注,显得心无旁骛,“微臣骑马送娘娘回去吧。”
周旖锦腿脚不便,魏璇便走到远处牵了马来,低声说道:“娘娘搂着微臣的脖子。”
紧接着,她整个人被他腾空抱起。
魏璇将周旖锦放在马上,自己则下来牵着马缓缓而行,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,整个人显得克制又知礼。
她眼神落在他拉着缰绳的袖口上,银色的云纹缓缓流动,浑然是矜贵公子的模样。
“对了,”周旖锦忽然想起来方才那汗血宝马疯癫的模样,眼眸里藏着担心,将刚才的情况同他一一讲述。
魏璇默不作声地听着,良久,说道:“这马的情况多半是药物作祟,娘娘回去,最好将过手这马的人一并清查一遍。”
他不免沉思,周旖锦到底挡了谁的路呢?
忽而,魏璇眉头一皱,想起前几日那晚营帐里熊熊燃起的大火。
平日里在宫里都相安无事,可这一出来却危险不断,定然是有人决定抓紧这个时机谋事。
或许那人本欲夺的是胡美人肚子里的孩子,可偏偏是周旖锦冒着生命危险将她救了回来,那人恼羞成怒,要给她个下马威——可若是如此,那人的心思和手段未免太过冷酷残暴,连他都比之不及。
“若回去再有什么情况,微臣会替娘娘注意的。”魏璇牵着马,仰头看向周旖锦,低声保证道。
半晌,他们便走到了离营帐不远处,魏璇寻了一块草坪上的空地,将她放下来:“娘娘先在此处歇着,微臣一会儿去叫苏姑姑来。”
周旖锦点点头,魏璇做事向来是细致妥贴,二人若一同骑马回去,众目睽睽之下,多半是要有风言风语。
魏璇说罢,在周旖锦的注视下翻身上马,忽然仿佛想起什么,唇角噙笑,在怀中掏了下,拿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玉雕小鲤鱼递给她:“微臣答应娘娘的。”
周旖锦木讷接过,不禁想起那夜湖畔的偶遇,看着手里入木三分的玉雕眼神闪烁。
朱红剔透的玉上,鲤鱼甩着尾活灵活现,目光清澈,似乎下一秒就要从水底跃出似的。
周家崇玉,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大家珍品,可却觉得这鲤鱼是她心中无数佳作中最独特、也最珍稀的一份。
她不知道的是,不知道多少个夜晚,魏璇心绪翻涌,专注地垂眸,将一切不可言说的心思和思念一遍一遍刻在这玉雕的每一处细纹里。
“本宫很喜欢。”周旖锦眼眶微热,笑了出来。
“那……微臣便心满意足了。”魏璇声音略带笨拙,听上去却很欢喜。
他顿了一下,眼神从周旖锦身上移开,没再停留,策马而去。
风过林梢,少年鲜衣怒马,迎着日光的墨色背影衣袂翻飞。
周旖锦回去时,夕阳将落,天色已经蒙蒙发灰。
随行经验老道的太医给她重新处理了伤口,感叹道:“幸亏这伤口包扎的十分严谨,否则这样大的伤,很容易留下疤痕。”
周旖锦命人送了太医些金银为谢,苏新柔在一旁举着小扇子替周旖锦扇风:“奴婢扶娘娘去床上歇会儿吧,一会儿还有宴席。”
往常狩猎结束后,都会就地大肆举办宴席来庆功,今年有西域太子支巴顿顿的到来,更是盛大非凡,不得缺席。
周旖锦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头,问道:“走水一事还是没有查出结果吗?”
“奴婢听说还在查。”
那便是无果了,周旖锦低着头,眸中呈现出片刻的灰暗,轻轻叹了口气。这深宫群狼环伺,几乎行于悬崖峭壁,底下是万丈深渊。
被搀扶着走出帐篷时,不远处天色晦暗,笼罩着群山,宴席处已经燃起了明亮的篝火,她乘着轿子一路过去,两旁的人群纷纷躲避退散。
众人落座,门口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,参赛者两个时辰内所列得的猎物统统放在上面,许多小太监围了一圈,正在清点统计。
“贵妃受伤了?”魏景听了太医的汇报,看见周旖锦脚步蹒跚,关心地问道。
周旖锦抬起头,神色平淡,目光直视着魏景的眼眸:“臣妾所骑的汗血宝马行至一半,突然发了狂,险些将臣妾甩下山巅。”
“怎会这样?”听了周旖锦讲述的细节,魏景表情一愣,眉头紧皱。
他从前虽因沈秋月的事一直憎恨周旖锦,但不知为何,这些时日她对他越是冷淡,他越觉得周旖锦的种种表现果断又识大体,又念起她从前的好来。
身为帝王,他只需要周家倒台,若有一天周旖锦没了依靠,他其实也不介意继续将她养在宫中。
魏景顿时感觉身为君主的权威被挑战,震怒道:“大胆,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谋害贵妃!”
周旖锦的视线冷冰冰的,在魏景的脸上一扫而过。他虽面上有着帝王的冷酷,可那虚伪、迷惑、激愤的情绪却不像一瞬间伪装出来。
此事若不是魏景所为……周旖锦的眼神缓缓下移,落到瑶妃和荣妃所坐的位置上。
就在这时,外面人群喧哗起来,紧接着响起了一阵喝彩声。
魏景脸上的怒色被压抑下去,缓缓走出门外,立刻听见支巴顿顿声音洪亮,看着四皇子的眼睛,挑衅道:“大齐的勇士就只有这点功夫吗?”
四皇子注视着自己面前那一小摊猎物,脸色发青,嘴唇抿成一线,找不到还口的话。
往常狩猎他都是拔得头筹,可今年仿佛因为边疆之前将他的气焰都挫败了,两个时辰竟也没打到什么猎物。
走在他身边的一众附庸者虽也有武艺高强之人,却不敢在四皇子面前露锋芒,因而众人所获的猎物都比往常少些,疏忽之下竟让支巴顿顿拔得头筹。
支巴顿顿说话向来直率,也没有忌惮,斜眼撇了一眼众人,足尖踢了踢四皇子面前稀疏的猎物,嘲讽道:“父王说的有理,齐国人果然都身弱体虚,连西域的一个士兵都不如。”
“你说什么呢?”四皇子终于耐不住心中的火气,身侧的长剑一拔,对支巴顿顿怒目而视。
支巴顿顿丝毫不惧,反而大笑着推了他一把:“哼,手下败将。”
“咳,支巴顿顿。”魏景负手走来,看着支巴顿顿的脸,眸光暗沉。
“……皇上。”他到底是给大齐的皇帝几分面子,闭上了嘴。
然而支巴顿顿虽不说话,这件事后,宴席上的众人都心情郁郁,齐国的春狩让胡人太子得了头筹,传出去不仅笑掉大牙,更失了一国威风。
四皇子生气地走回位子上,天边灰云滚滚,直压下来,气氛沉闷。
魏景回身往后走去,到底是规矩不可破,准备将春狩的彩头交到支巴顿顿手中。他眉头紧蹙,握着彩头的手顿住,正是一筹莫展之际,忽然听见身后突然异常安静了片刻,随即又爆发出一阵骚动。
魏景转过身,看清下人们带来的东西时,眼中蓦地闪过一片惊讶,不禁问道:“这、这是谁猎的?”
那是一只吊睛白额虎,它健硕的身体沉重不堪,几个小太监合力拖着,还是十分费力。
一片愕然下,两旁的人纷纷退开。
那老虎浑身是凶猛虬结的健子肉,额头的“王”字正中心扎了一根羽箭,身上也有伤痕无数,它一路坎坷被拖来,满脸是血,嘴巴里凶狠的獠牙和指尖的利爪却能将无数人吓退。
“质子殿下好身手。”领头的太监在魏景旁边耳语两句,紧接着走到魏璇身边贺喜。
霎时间,宴席上所有人沸腾起来。
往常狩猎选的山林都不大,别说猎得了,这样凶猛威武的吊睛白额虎,许多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见。
史官记载中,先帝在时的一次狩猎,也遇到了如此凶猛、堪称山林之王的猛虎,那时四五个伴驾的猛士合力冲上去,都通通丧命于虎口之下,甚至险些让先帝受伤。
魏景愣了一愣,紧接着满脸堆笑,走到魏璇面前,将手中的彩头递给他。
与其他人相比,魏璇猎得的猎物虽不算多,但仅凭他独自猎得这一虎,便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他的能力。
虽说魏璇是玥国送来的质子,但怎么也算是半个齐国人,这彩头被他拿去,总比被支巴顿顿夺了要光彩多。
“质子不愧是朕的心腹之臣。”魏景十分高兴,走在魏璇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,眼角的鱼尾纹都深了几分。
魏璇俯身行礼,神色淡然,波澜不惊地接过彩头。往常他本不会在此事上出风头,可如今得了魏景的赏识,机遇面前,稍露锋芒也未尝不可。
支巴顿顿最先开口,不吝称赞道:“质子天下堪称大齐第一猛士啊!”
声音洪亮,震慑全场。他为人坦率,虽时常语气不善,但绝非小肚鸡肠之人,在此等威慑之下,对魏璇大加夸赞。
魏璇轻笑着接受着众人的称赞,这样站在视线最中央熠熠生辉的场面,从在玥国张家倒台之后,他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。
心头一颤,魏璇的目光穿透人群,缓缓落在坐在后面的周旖锦身上。
他即便如今有些权势,亦谋略长远,可终究耐不住少年心性,下意识想看她对此是如何反应。
感受到他的注视,周旖锦神色明媚,对他毫不吝啬地笑了一下,粉面桃腮,甚是动人。从前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少年的能力,如今得以展现,她是真心为魏璇感到高兴。
更何况,他今日不仅猎得猛虎,更是救了自己一条小命。
魏璇心中雀跃,蜻蜓点水的一瞥,继而满意地收回眼神。
周旖锦不知道的是,他那时一直跟在她身后,忽然看见她被马拽着疾驰而去,他心里多么着急。
他策马狂奔,但速度终究没有发狂的汗血宝马迅疾,正四处寻她不得,忽儿听见附近的山林里传来隐隐虎啸之声,正是周旖锦方才消失的方向。
看到地上血迹的那一刻,他心里不知道有多担心,连自身的安危都忘了顾忌,提着刀背着箭,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将那老虎斩杀。
篝火劈啪作响,魏璇的心底逐渐被一种幸福的暖流填满。
即便他做的这些事周旖锦永远也无法得知,他亦心甘情愿,永不后悔。
周旖锦面色泛寒,睨了她一眼,并未搭理,只掏出帕子静静擦净指尖。
旁边那女子有心提醒,怕周旖锦挨罚,忙给她使眼色:“妹妹,这位是钟粹宫兰嫔。”
周旖锦一听,便有些发笑。
“兰”寓典雅高洁,封在这样一人头上,未免看着像反讽。
见周旖锦不仅不行礼,还暗暗发笑,兰嫔怒火中烧,仅有的一点忌惮也散了。
“大胆!”她冲上前,一脚踢翻周旖锦脚边刚采好的一篮茶花,怒斥道:“以下犯上,该当何罪!”
周旖锦脸色立刻冷下去。她没有说话,眼神淡淡地看着地上被碾碎的花瓣,不一会儿又抬起头,直视着兰嫔。
她肤色雪白,大大的眼眸却像黑曜石般,流露出深不见底的冷漠,细细看去,还有一丝玩味,丝毫找不见兰嫔意料中的恐惧。
兰嫔咽了下口水,被看的后背有些发毛。
这么年轻的女子,眼神怎的这样威严,仿佛天生站在高位似的,令人心生敬畏。
管她如何,自己有瑶妃撑腰,后宫里谁敢不敬她,兰嫔挥散脑海中的思绪,怒斥道:“本宫今天要好好管教你这没规矩的!”
说罢,兰嫔冷笑一声,抬起手便要往周旖锦脸上招呼。
倏地,兰嫔的胳膊被柳绿一把抓住,她忙挣扎,却一毫也动弹不得。
柳绿脸色极差:“放肆!竟敢冲撞贵妃娘娘,还不快请罪!”
“贵妃娘娘……?”
兰嫔愣了。
“娘娘饶命!”另一女子倒是机敏,忙跪下来请罪,焦急的模样都快要哭出来。
她原是储秀宫侧殿一个美人,平日里不太受宠,无端的被兰嫔欺负就罢了,如今兰嫔口无遮拦冲撞了贵妃,她恐怕也难辞其咎。
半晌,兰嫔才反应过来。
传言里作威作福,八面威风的淑贵妃,竟只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?
“娘娘恕罪,嫔妾只是奉瑶妃娘娘命,摘些茶花,无意冲撞娘娘。”兰嫔不情不愿地跪下来,面上猖狂的气焰却丝毫不减。
她从前还以为这淑贵妃是什么不好对付的主,如今一见,看起来却这样少不经事。
左右自己是王府里的旧人,又有瑶妃娘娘庇护,她就算听见自己的狂妄之言,眼下也不敢将自己如何。
可转念一想,若是这没脑子又恶毒的小贵妃让自己欺负了,她在瑶妃面前,岂不是极为长脸?
“原来是瑶妃的狗腿子,这样嚣张。”周旖锦说话毫不客气,朱唇轻启:“你想本宫如何罚你?”
兰嫔脸色白了白,忙挺直腰杆,又高声强调道:“娘娘,嫔妾是为瑶妃娘娘摘花,要惩罚也是瑶妃娘娘来。”
柳绿愤怒道:“贵妃娘娘统领六宫,还管不了你一个嫔了?尊卑有序,今日就算是瑶妃冲撞了娘娘,也是罚得的。”
兰嫔冷笑道:“瑶妃娘娘是先皇后庶妹,后宫里最受宠的妃子,又有子嗣傍身,莫说贵妃娘娘了,就是陛下也是敬着的,岂能容你一个小奴婢狂言。”
看着兰嫔扑腾不止,周旖锦心底闪过一丝鄙夷。
她淡淡道:“兰嫔口气不小,可是在挑衅本宫?”
周旖锦拢了拢身上雪白的绒袄,一步步向前走来,她穿了精致的锦靴,兰嫔低着头,看见鞋尖嵌着一颗晶莹璀璨的珍珠,烁烁晃着莹光。
她声音轻轻的,却透着渗人的寒意:“如你所言——以下犯上,该当何罪?”
兰嫔忽然有些心虚:“嫔、嫔妾不敢。”
周旖锦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看你胆子大的很呢。”
她站在高位,话语里不含任何情绪,周身的气势却骤然森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。
兰嫔跪在地上,不知为何,声音有些抖:“嫔妾是王府里的老人,今日有眼不识泰山,还望娘娘宽恕。”
事到如今,只能搬出这身份来,想必她也不敢对自己如何。
“本宫长居凤栖宫,倒是没见过你这个王府里来的‘老人’呢,”周旖锦声音轻佻,漫不经心说道:“第一次见面,本宫便送你个见面礼吧。”
“来人!”
一声令下,左右树林间忽然出现许多侍从暗卫。
周旖锦长发飘扬,踩着锦靴缓缓踱步,鞋尖的珍珠蹭了蹭地上散乱的茶花。
“不如赐兰嫔掌嘴吧,”她微微俯下身凑近,拾起一朵地上零乱的茶花,唇角轻勾:“要打成和这茶花一样的颜色呢,这样瑶妃娘娘看了才会喜欢,你说对吧?”
兰嫔的眼神在她手上鲜红欲滴的茶花上瞟了瞟,浑身血液一僵。
茶花园里,兰嫔的尖叫声和掌掴的清脆声响糅杂在一起。
“柳绿,走吧。”周旖锦有些心烦。
侍卫出手狠厉,几巴掌下去,兰嫔便眼冒金星。
“起驾——”
兰嫔看着轿撵升起,恨恨地吐出嘴里的血沫,冲着周旖锦的背影,痛声嘶喊道:“淑贵妃你不得好死!”
周旖锦的指尖颤了颤,尖锐的护甲刺进掌心柔软的皮肤里,一阵阵生疼。
若是往日,周旖锦才不会将这种胡话放在心上,可她却忽然想起来——
自己的结局,的确算是不得好死。
眉头微蹙,她眼神猛地一沉,心里没来由的惴惴不安。
落水、行刺、补品、哥哥被派去边疆……这些日子接踵而来的一件件事,都在将她的命运拉入不可挽回的结局。
她或许可以化解一次两次,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若有一天她失败了,该当如何?
天色有些晚了,乌云遮蔽了日光,仰头望去,像一片灰蒙蒙的海。
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选秀了,周旖锦有些出神。
不日便是马球会,想起那不久后日日与她作对,将来还要成为皇后的白若烟,周旖锦不禁有些头痛。
届时新人入宫,恐怕风波诡谲,更难平息。
总要想些法子,先找到她,斩草除根为妙。
“娘娘,好像要下雨了。”柳绿望着暗沉沉的天空,“咱们行快些。”
不知过了多久,隐约已经可以看见凤栖宫金碧辉煌的殿角。
“贵妃娘娘!”突然,轿撵被急急拦住。
周旖锦往下看,面前是一个穿着素衣的宫女,容貌美丽,却带着一脸赴死的坚定,“扑通”一声倏地跪在路上。
柳绿毫不客气,上前两步挡在周旖锦轿前:“大胆宫女!竟敢拦贵妃娘娘仪驾!”
苏新柔跪在地上低着头,她心里怕极了,嘴唇都在发抖。
贵妃娘娘手段狠毒人尽皆知,可白若烟被打了二十大板回来后,医师都以为她得罪了贵妃,不肯救治,如今危在旦夕。
为了救她,只能铤而走险,求贵妃娘娘饶恕。
想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白若烟,苏新柔又鼓起了勇气,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,颤颤巍巍喊道:“娘娘,求您救救白姐姐!”
不知为何,周旖锦觉得这个宫女有些眼熟,挥了挥手,让柳绿退开。
周旖锦问道:“白姐姐是谁?”
“是、是奴婢的好友……白若烟,前些日子她无意间闯入内务府,被娘娘罚了二十大板。”苏新柔垂着眼睛,不敢直视轿撵上那女子的眼眸。
苏新柔声音有些抽噎:“宫里的医师都因她得罪了娘娘,无一人肯救治,求娘娘饶恕,救救她吧!”
周旖锦张了张嘴,但什么也没说出口。
听到“白若烟”三个字,她浑身的血液都发冷。
原来那人在内务府撞见的冒冒失失的宫女,便是未来宠冠六宫的舒昭仪,被封为皇后的白若烟?
她仔细回想,只记得她面容清秀些,身段也窈窕,并没有太多过人之处。
在梦里,人人都说白若烟与先皇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连鬓边的小痣都一模一样。
那个让魏景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,原来长这个模样。
自己那么多年掏心掏肺的付出,哪怕赔上整个丞相府,在魏景心里,连昭明皇后的一个替身都比不上。
乌云漫天,周旖锦坐在轿撵上,灰色的云海好像命运般沉重,压在她肩头,让她深切的觉得“高处不胜寒”。
周旖锦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忽然,脑海里邪恶的念头一闪而过。
此时白若烟还没翻起什么风浪,不如就不管了,就这样让她自生自灭吧。
可是她心里没来由的慌张。在梦里,不知为何,白若烟不管落魄到何种境地,总是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她,仿佛天下的气运都集与她一身似的,甚至与她交好的宫女都是太后遗失的女儿。
周旖锦看着地上身形微微颤抖的宫女,忽然眉眼闪动了一下。
她轻声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苏新柔战战兢兢仰起头,脸上已然是两道泪痕:“奴婢不求娘娘原谅,只希望……娘娘开恩,可以赐奴婢一些救命的药物!”
看到苏新柔的面容,周旖锦皱了皱眉。
太后娘娘与她母亲交好,小时候是常见面的,如今一看,这宫女长得与太后年轻时的模样,的确十分相像。
“你叫什么?”周旖锦回过神来,问道。
“奴婢贱名苏新柔。”
果然,果然。
周旖锦紧张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半分,嘴角挂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,破天荒说道:“你重情重义,本宫十分欣赏。”
不仅是苏新柔,连柳绿都不由得愣了。
苏新柔来时已经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,却从未想过贵妃娘娘会是这样的好态度。
“药本宫自然会给,若你愿意,来凤栖宫当值可好?”周旖锦笑着,眼睛微微眯起来,睫毛扑闪,像森林里狡黠的小鹿。
众人都是一愣,柳绿忙推了推地上的苏新柔,提醒道:“还不快谢娘娘大恩!”
“奴婢谢、谢娘娘恩德!”苏新柔感动的泪流满面。
一行人来了凤栖宫,周旖锦让下人带苏新柔换一身衣裳,长舒一口气,半倚在床边,只觉得一身轻松。
柳绿帮她脱了靴子,换上舒适的软底锦鞋,笑道:“娘娘与往日不同了些。”
周旖锦神色自然,眉目舒缓,浅笑起来:“是啊,本宫……有许多不同了。”
目光望向窗外的垂丝海棠,往日里只在春季开花,如今枝条上却扑簌簌冒了许多淡粉色的重瓣花朵,娇艳欲滴。
柳绿随着周旖锦的目光,“许是凤栖宫里银碳烧的太暖了,这海棠树都以为是春天,又开了花呢。”
“忽见桃花出小红,因惊十月起温风。”周旖锦笑着,嘴唇似也染了些潋滟的粉色。
即便知晓命运无法改变又如何,她依然能找到机会,只要没到结束的那一刻,未来如何,仍是个变数。
「女主真的好威风,我写女主神态的时候卡文,都去搜“霸道总裁描写”hhh」
“驾!”周旖锦虽力气不大,但马术尤其精湛,轻而易举在几人的拦截中穿过,紧密的马蹄声带出窸窸窣窣的风响。
球杆与球相撞,发出激烈的响声,那球被高高打向天空,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,紧接着稳稳落入球门。
“好!”观台上人群激动,本以为是瑶妃夸大,如今一见,果然是身手了得。
出师大捷,周旖锦唇角浮出一抹浅笑,漂亮的眼里神色潋滟。
一旁,瑶妃生气地瞪了一眼搭档,意责他没抢到球。那搭档也没想到他二人有如此实力和默契,暗暗捏住了球杆。
第二球又被扬起,瑶妃不甘示弱,飞驰而去接到了搭档传来的球,猛的打上去,球临门一脚,却被蓝队的小世子一杆子拦下。
大胆,坏本宫的好事!瑶妃心中愤懑,骑着马急急驰去。
那搭档果然不负所托,身手矫捷,三两下又将球抢来,用力往球门里打去。
那球方向精准,观台上已经起了欢呼声,倏地,临球门不过几米远,忽然伸出一球杆,将那球拦下,球霎时弹出去,萧平策马奔腾,眼疾手快接住球,瞬间打入球门中。
这球接的实在是巧妙,一阵阵喝彩如浪潮,众人皆兴致勃勃观赏。
周旖锦方才驾得急,微微喘着气。一身红衣猎猎,破风张扬飞舞,腰间系了流珠,随着动作发出泠泠声响。
千秋无绝色,悦目是佳人。
魏璇的心忽然颤了颤,他猛然回过神,才感觉自己已经一动不动盯着周旖锦看了太久。
她锦缎般的黑发被吹起,浑身洋溢着明媚灿烂的光芒——那样潇洒恣意的模样,却忽然却让他想起,那一夜她受了,伤倒在自己怀里梨花带雨。
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背上驰骋的周旖锦,随着球的方向拨转马头,打马疾行,红色地身影快的像是一团光,一簇火,随着清脆的马蹄声猛然撞进他心底那处幽暗泥泞的沼泽中。
心里泛起些说不清的滋味,甚至忽然有些嫉妒——为何萧平可以自在的驰骋,而自己却只得藏拙,永远躲在暗处。
有一瞬间,他多么希望那在场上向周旖锦传球的那人是自己,他向来能文能武,绝不会比萧平差。
总会有一天,他将与她并肩站在一处。
一定会有的……
魏璇拽紧双手,半晌,低下头去。
心中那一点妄念的种子轻飘飘落下,又猛烈的扎根发芽。一种不明的情绪迅速铺展开,如疯长的藤蔓在他心中肆意扩张,直至将他整颗心脏狠狠攥住。
魏璇手持着酒樽,指节有些发白,环顾四周,却见周围的人全都专注看着球场,自然无人注意他一时失态。
不过看场马球赛罢了,他在心虚什么呢?
连进两球,周旖锦更是意气风发。时间已过近半,瑶妃咬着一口银牙,不甘示弱,不一会儿也进了一球。
她与搭档虽都厉害,但却都贪急,缺少默契,二人一同伸杆打向球,险些将瑶妃震下马去。
苏新柔的牌分到桃红面前,忽然被桃红一把打落下来。
桃红眼里满是不屑,喝道:“要我说,不懂规矩便别瞎揽活儿!你连娘娘从前玩叶子牌都是三叠一发的都不知,还好意思在这谄媚邀宠!”
桃红心里憋着一股气,只想着给苏新柔一个下马威,让她明白即便和自己平级,在娘娘心中的地位也远不如她,说话便没了轻重。
她声音不算大,只有桌上几个人能听见,但“谄媚邀宠”几个字咬的很重,苏新柔的手不由得尴尬地停在半空。
柳绿的脸色立刻沉下去,斥道:“桃红,娘娘面前休得胡言。”
周旖锦从前玩牌确实有这样的规矩,只是方才疏忽,忘了与苏新柔讲。
桃红心里不悦,她能纵着一两分,却由不得她胡来,斜眼警示桃红,声音沉了些:“无妨,先这样分吧,下次再如此,本宫不会轻饶你。”
“娘娘……”
连柳绿都向着这新来的奴婢,桃红气的眼睛通红,只觉得自己被她二人抛弃了,几欲泪下。
气氛正僵持着,忽然底下人走上来,呈上一封书信:“娘娘,周府递上来的,郑老将军来信。”
“郑老将军?”周旖锦眉毛微皱,不动声色接下信。
信件内容不多,寥寥几笔,信中讲郑家孙子辈的嫡出二小姐郑晚洇将参选入宫,烦请周旖锦照拂一二,以免她在宫中太受委屈。
郑老将军已经年逾古稀,是随着先帝建功立业的重臣,早些年意气风发、挥斥方遒,随先帝南征北战平复战乱,在武将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。
郑家与周家在朝堂上虽不结党,但长辈们关系素来交好,父亲小时候还被郑老将军抱在怀里认字过。
朝廷上的人或许不知道他们两家世交,但皇帝眼线遍布京城,不可能不曾听闻,只是这郑小姐这样好的年纪,送进宫里,她就算不照拂,恐怕魏景也会将她二人视做一党,暗中为难。
周旖锦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,提笔写了回信,桌上几人端水的端水、磨墨的磨墨,除了桃红的眼角还带着一丝微红,几人都默不作声地将方才的一场争锋忽略过去。
凤栖宫方送来入冬的新装,便到了大选的日子。
周旖锦为了主持选秀,早早起了,睡眼朦胧中被服侍着洗漱梳头。
选秀大典应穿着贵妃服制,青绒朝冠外缀珠帷,中间金衔青金石,礼服更是层层叠叠,雍容华贵。
宫里没有皇后,贵妃之位形同副后,内务府揣摩着贵人的心意制了这尊贵无比的礼服,朝冠上各样点缀珠宝玉饰压的周旖锦脖颈发酸,满宫也无人敢置喙。
宫门口,周旖锦扶着柳绿的胳膊上了轿子,她娇小的身躯掩映在珠叠玉翠的华美装饰下,愈发被衬得肤白胜雪。
周旖锦是宫里年纪小的,又姿容生的绝色殊华,这样一张妖娆蛊惑的面容生在她的脸上,却毫不违和,衬得她整个人极为清冷华贵,担得起国色天香。
周旖锦还未来得及出门相迎,门外就径直走进来一男子,二十五六的年纪,穿着一件紫色云纹官服,腰间系着犀角带,身形高挑,容貌温雅,正是大公子周宴。
“哥哥!”
周宴行了礼,周旖锦忙迎上前。
新官上任几个月便因手下人贪污之事遭贬,此番磨难并未使他消瘦,依然是从前那一副光风霁月、温文尔雅的模样。
周宴拜见完周大人,郑氏也款款走来,帮周宴接过行李,周宴看见郑氏,眼神里的温柔盈盈。
周宴招招手,吩咐侍从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几个小物件,林林总总捧到周旖锦面前。
“南下这些日子,沿途遇到些好玩的物件,想着你在宫中寂寞无聊,便带回来给你瞧瞧。”
“哥哥还把我当小孩子呢?”周旖锦翻来翻去,尽是些时新的九连环、长相新奇的纸鸢一类玩意,倒是讨她喜欢。
“没有没有。”周宴笑着摸了摸周旖锦的发,轻声哄道:“是哥哥老了。”
一家人其乐融融,过了半晌,周宴突然道:“说来也是奇怪,我本是要贬谪的,前两日忽然下了圣旨,封我为参使,领兵增援在边疆的四皇子,戴罪立功。”
此话一出,众人都十分讶异。
周氏百年来都是文臣,除了叔父一家武将频出,其余嫡系子女中寥寥。虽说周宴自小习武,亦同兵戈之事,但朝中武将众多,忽然让他这个新科状元郎领兵出将,实在是有些蹊跷。
周旖锦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,忙劝道:“这四皇子品行不佳,哥哥在他手下做事,务必谨慎小心。”
四皇子领兵几月未攻下匈奴之事,她也有所耳闻。四皇子魏祺是瑶妃亲自养大的,她见过许多次,心气浮躁的小字辈上战场吃点苦头是难免,可不知为何,一场简单的平叛几个月都未解决,恐怕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。
更何况,哥哥若是上了战场,生死由天,岂不是任凭皇帝拿捏。
“可笑!”
上座周大人的脸色十分暗沉,“朝廷是没有将了吗,竟要阿宴领兵上战场!那匈奴一事看似简单,可连久经沙场的平北候都未能平息,他一个毛头小子,又能做些什么?”
一旁的王氏闻言,心中一颤,还是劝道:“你也别这样紧张,说不定圣上只是为了给阿宴一个机会,戴罪立功呢?”
周大人面上浮现一丝苦笑,只是摇了摇头,不愿让王氏一介妇人为此忧心。
皇帝哪里是要周宴戴罪立功,多半是要拿周家当挡箭牌,若打赢了还好说,若是输了,只怕是要这百年清流世家,为那不争气的四皇子背黑锅。
这三年来,他愈发看清那曾经央求他扶持的皇子,如今的九五之尊,到底是多么的狼子野心。
那样的一个人,怎么能容忍大权旁落于臣子?只是为了锦儿,不得不忍下这一切。
“罢了,圣旨已下,皇命难违。”周大人的身子微微陷进椅子,看上去一瞬间苍老了许多。
“阿宴你素来谨慎,切记万万小心,若有危险便传信回来,我这个老家伙还能罩你一时半刻。”
“父亲所言甚是,哥哥当要防微虑远。”周旖锦亦在一旁补充,看见周丞相犹疑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。
周旖锦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,天色已完全黑了。
月色凄凉,被一层薄雾笼罩着,斜斜挂在天幕上,混沌的一片黑夜,好像要将她吞噬。
她正要上马车,忽然看见白日没怎么说话的庶弟周楠追出来,牵了马也要出府。
周楠是家中不得宠的妾室所出,比周旖锦小两岁,平日里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。
“周楠?”周旖锦有些不解,问道:“这么晚了,你要去哪儿?”
“……这个送给娘娘。”周楠走上前,掏出袖中绢布包着的小匣子。
匣子里静静放着两支金钗,花纹镂空都精美,许是京城时兴的花样,虽然名贵,却与周旖锦库房里那几百支无般一二,算不得出挑。
见周旖锦犹豫了片刻,周楠有些羞赧,以为自己的礼物,她这在宫里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娘娘看不上。
周楠脸色羞愧,周旖锦却已经将那匣子收了起来,又道:“你月例也不多,怎给我买这样贵重的礼物?以后再得银子,攒起来当娶弟妹的聘礼才好。”
周楠听了这话,像被戳中了心怀,沉默片刻道:“我虽未谋得一官半职,比不上大哥年轻有为……不过一点心意罢了,况且我私下也有些营生,断不至于缺银子的。”
“什么营生?”周旖锦皱起眉,有些警觉。
“一些小生意罢了,父亲母亲也是知道的,娘娘不要担心了。”感受到周旖锦的怀疑,周楠有些不自在,随口侃道。
“那好吧。”周旖锦应下来,周楠便驱着马一吆喝,往南边去了。
马车一路颠簸,街上正在宵禁,为免扰乱,他们便绕了些远路,直奔回宫。
许是折腾一天过于疲惫,周旖锦有些头晕,靠着马车内细软的毯子,合上了眼,不久便沉沉的睡去了。
隐约中,她好像做了一个梦,梦里的她背着一个包裹离开了凤栖宫,乘着一叶扁舟,远远逃离了那九重宫闱。
小舟在浪上飘摇,忽的不知从哪来了许多追兵,大喊大叫着,要绑她回去。
刀剑泛着寒光,架在她柔弱的脖颈上,逃脱不得。
“娘娘!不好了,快醒醒!”
睁眼时,桃红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。
不知为何马车停了,耳边是噼啪的雨声。风雨之中,到处是嘈杂的马蹄声,还有刀剑相撞的轰鸣。
周旖锦被刀剑抵着脖子的惊悸还未散去,忽然听见有人痛呼一声,一个身上中了箭的男人倒进马车里。
他穿着平民装扮的衣衫,腰上系了一条白巾,马车的帘子被血溅了一半,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蓦然涌入鼻腔,令人几欲作呕。
那男人状若癫狂,哪怕胸口直直中了箭,手上的刀还作势要砍。
面前惨烈的场景彻底惊醒了周旖锦的神经,她匆忙打开匣子,将那两支金簪紧紧捏在手里,又拉着桃红,一把推开马车门,喊道:“快跑!”
马车外的场景更加可怖,恍若人间地狱。
许多官兵与和方才那人一样打扮的人激烈交战,杀喊声穿透耳膜,一整条街都是刀光血影。
本就是在京城脚下,她随身的侍卫并不多,眼见着已无力招架各处蜂拥而来的人,散了个七七八八。
来不及细想,周旖锦忍着恶心,迅速跨过街头横尸。
刀光箭影,她仿佛受了些伤,身体传来隐隐疼痛,她来不及理会,冒着雨径直一路快速逃跑。
她自小习的武功只是为防身,手无寸铁与之拼杀定是不敌,眼见着要跑出街口,余光突然看见身后桃红的身影一沉,紧接着传来她的尖叫。
周旖锦一回头,只见一个大汉提着带血的长砍刀,眼神里泛着凶光,桃红的小腿被砍出一道长长的血口,跌落在地上,痛的动弹不得。
“桃红!”周旖锦忙回过身,想拉桃红起来,可桃红的腿上汩汩往外冒着血,根本站不起身。
焦急之际,那大汉已经追上来,面露凶光,大刀横空降落,直晃晃对着她砍下来。
周旖锦逃脱不得,只能紧咬牙关,紧紧握着手中的金簪,准备与那大汉相搏。
忽然,大雨之中,一个身影自马上纵身而起,横空一拦,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顶开了那砍刀。
刀剑相撞,发出剧烈的轰鸣。
马上之人穿着铠甲,一刀劈下,结果了那人性命。他伸出手,一把将周旖锦捞起来,她身子往前一扑,撞在了那被鲜血染红的铠甲上,在那人怀里被稳稳扶住。
大雨打湿了她的发,更看不清眼前那人的面容。鬼门关走了一趟,小命险些断送在这里,周旖锦吓得眼眶都红了,浑身有些发抖。
马上颠簸,她心里怕极了,不禁抓紧了那人的铠甲,往前凑了些。
炽热的呼吸轻轻喷在魏璇脖颈上,勾起一阵异样的酥麻,怀里的身躯轻柔娇软,隔着铠甲,也能感受到些许急促的起伏。
魏璇一路打马奔来,只看了一眼,他便认出她来了。
大难临头,贵妃娘娘一介深宫女子,竟不似料想中跌在地上无助哭泣,甚至身姿挺拔骄傲而立,想以手中的簪子以卵击石。
人命关天,那刀劈下来的瞬间,他脑子一热,就把人拎上了马。
手里的剑挥动,魏璇轻易斩下了几个人的头颅。他身子微微侧了侧,银色铠甲挡住了喷溅的血,以免沾污周旖锦华贵的衣裙。
满街都是异军,他也不敢轻易放她下马。
二人离得很近,魏璇心里止不住有些忐忑,懊悔自己平日里行事谨小慎微,如今却掉以轻心,这样冒犯了贵妃娘娘,属实是糊涂至极。
一想到往日里高高在上,尊贵无两的贵妃娘娘,如今被他半拢在怀里轻轻啜泣——他身体忽然微微僵硬,浑身的血液都有些发烫。
“是你?”须臾,周旖锦已经停止了啜泣。她强撑着坐稳了,浑身僵硬,身子有些刻意地离他远了些。
那葡萄似的双漂亮眼睛望向魏璇,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,愣了片刻,显然是认出他来了。
“……放肆。”周旖锦咬着牙,想到方才还被他扶在怀里,顿时脸色有些发白。
自小到大,高门贵女的规矩她一样不落,如今却与他这陌生质子同乘一匹马,简直不成体统。
魏璇沉郁片刻,身子刻意离远了些:“微臣一时情急,僭越了娘娘,明日一定向您请罪。”
四周仍余许多异军,杀喊声满街,周旖锦眸光晦暗,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她有些不稳,几次都险些被刀剑伤到,而身后的男人胸膛宽阔,浑身散着温暖的热气,周旖锦忍着撑起身子不往后靠。
身上淋着雨,又受了颠簸,鲜血流的更快,伤口钻心的疼,也许一处,也许两处……
“娘娘小心!”一支箭镞不知从哪儿忽然窜出来,魏璇急忙侧身,挥剑以相挡。
霎时间,箭簇撞到刀背,擦着周旖锦面前的空气划落,她浑身一紧,呼吸都几乎停滞下来。
感受到周旖锦的惊悸,魏璇低头看了一眼。
大雨淋湿了她的衣裳,紧紧贴在身上,衬出那玲珑腰肢。她发丝散乱,鼻尖泛着红,仿佛被暴雨摧毁的娇花。
有那么一瞬间,魏璇以为自己的心颤了颤。
他想快些结束战斗,手上的动作便凶狠起来,手腕翻飞,几乎一剑便取下一人性命。
不知过了多久,整条街才慢慢平静下来。
魏璇胸口起伏,浑身浴血,雨水裹挟着血水沿街流淌,天空上淡淡一轮孤月,被云雾罩了大半。
周旖锦面色泛寒,睨了她一眼,并未搭理,只掏出帕子静静擦净指尖。
旁边那女子有心提醒,怕周旖锦挨罚,忙给她使眼色:“妹妹,这位是钟粹宫兰嫔。”
周旖锦一听,便有些发笑。
“兰”寓典雅高洁,封在这样一人头上,未免看着像反讽。
见周旖锦不仅不行礼,还暗暗发笑,兰嫔怒火中烧,仅有的一点忌惮也散了。
“大胆!”她冲上前,一脚踢翻周旖锦脚边刚采好的一篮茶花,怒斥道:“以下犯上,该当何罪!”
周旖锦脸色立刻冷下去。她没有说话,眼神淡淡地看着地上被碾碎的花瓣,不一会儿又抬起头,直视着兰嫔。
她肤色雪白,大大的眼眸却像黑曜石般,流露出深不见底的冷漠,细细看去,还有一丝玩味,丝毫找不见兰嫔意料中的恐惧。
兰嫔咽了下口水,被看的后背有些发毛。
这么年轻的女子,眼神怎的这样威严,仿佛天生站在高位似的,令人心生敬畏。
管她如何,自己有瑶妃撑腰,后宫里谁敢不敬她,兰嫔挥散脑海中的思绪,怒斥道:“本宫今天要好好管教你这没规矩的!”
说罢,兰嫔冷笑一声,抬起手便要往周旖锦脸上招呼。
倏地,兰嫔的胳膊被柳绿一把抓住,她忙挣扎,却一毫也动弹不得。
柳绿脸色极差:“放肆!竟敢冲撞贵妃娘娘,还不快请罪!”
“贵妃娘娘……?”
兰嫔愣了。
“娘娘饶命!”另一女子倒是机敏,忙跪下来请罪,焦急的模样都快要哭出来。
她原是储秀宫侧殿一个美人,平日里不太受宠,无端的被兰嫔欺负就罢了,如今兰嫔口无遮拦冲撞了贵妃,她恐怕也难辞其咎。
半晌,兰嫔才反应过来。
传言里作威作福,八面威风的淑贵妃,竟只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?
“娘娘恕罪,嫔妾只是奉瑶妃娘娘命,摘些茶花,无意冲撞娘娘。”兰嫔不情不愿地跪下来,面上猖狂的气焰却丝毫不减。
她从前还以为这淑贵妃是什么不好对付的主,如今一见,看起来却这样少不经事。
左右自己是王府里的旧人,又有瑶妃娘娘庇护,她就算听见自己的狂妄之言,眼下也不敢将自己如何。
可转念一想,若是这没脑子又恶毒的小贵妃让自己欺负了,她在瑶妃面前,岂不是极为长脸?
“原来是瑶妃的狗腿子,这样嚣张。”周旖锦说话毫不客气,朱唇轻启:“你想本宫如何罚你?”
兰嫔脸色白了白,忙挺直腰杆,又高声强调道:“娘娘,嫔妾是为瑶妃娘娘摘花,要惩罚也是瑶妃娘娘来。”
柳绿愤怒道:“贵妃娘娘统领六宫,还管不了你一个嫔了?尊卑有序,今日就算是瑶妃冲撞了娘娘,也是罚得的。”
兰嫔冷笑道:“瑶妃娘娘是先皇后庶妹,后宫里最受宠的妃子,又有子嗣傍身,莫说贵妃娘娘了,就是陛下也是敬着的,岂能容你一个小奴婢狂言。”
看着兰嫔扑腾不止,周旖锦心底闪过一丝鄙夷。
她淡淡道:“兰嫔口气不小,可是在挑衅本宫?”
周旖锦拢了拢身上雪白的绒袄,一步步向前走来,她穿了精致的锦靴,兰嫔低着头,看见鞋尖嵌着一颗晶莹璀璨的珍珠,烁烁晃着莹光。
她声音轻轻的,却透着渗人的寒意:“如你所言——以下犯上,该当何罪?”
兰嫔忽然有些心虚:“嫔、嫔妾不敢。”
周旖锦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看你胆子大的很呢。”
她站在高位,话语里不含任何情绪,周身的气势却骤然森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。
兰嫔跪在地上,不知为何,声音有些抖:“嫔妾是王府里的老人,今日有眼不识泰山,还望娘娘宽恕。”
事到如今,只能搬出这身份来,想必她也不敢对自己如何。
“本宫长居凤栖宫,倒是没见过你这个王府里来的‘老人’呢,”周旖锦声音轻佻,漫不经心说道:“第一次见面,本宫便送你个见面礼吧。”
“来人!”
一声令下,左右树林间忽然出现许多侍从暗卫。
周旖锦长发飘扬,踩着锦靴缓缓踱步,鞋尖的珍珠蹭了蹭地上散乱的茶花。
“不如赐兰嫔掌嘴吧,”她微微俯下身凑近,拾起一朵地上零乱的茶花,唇角轻勾:“要打成和这茶花一样的颜色呢,这样瑶妃娘娘看了才会喜欢,你说对吧?”
兰嫔的眼神在她手上鲜红欲滴的茶花上瞟了瞟,浑身血液一僵。
茶花园里,兰嫔的尖叫声和掌掴的清脆声响糅杂在一起。
“柳绿,走吧。”周旖锦有些心烦。
侍卫出手狠厉,几巴掌下去,兰嫔便眼冒金星。
“起驾——”
兰嫔看着轿撵升起,恨恨地吐出嘴里的血沫,冲着周旖锦的背影,痛声嘶喊道:“淑贵妃你不得好死!”
周旖锦的指尖颤了颤,尖锐的护甲刺进掌心柔软的皮肤里,一阵阵生疼。
若是往日,周旖锦才不会将这种胡话放在心上,可她却忽然想起来——
自己的结局,的确算是不得好死。
眉头微蹙,她眼神猛地一沉,心里没来由的惴惴不安。
落水、行刺、补品、哥哥被派去边疆……这些日子接踵而来的一件件事,都在将她的命运拉入不可挽回的结局。
她或许可以化解一次两次,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若有一天她失败了,该当如何?
天色有些晚了,乌云遮蔽了日光,仰头望去,像一片灰蒙蒙的海。
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选秀了,周旖锦有些出神。
不日便是马球会,想起那不久后日日与她作对,将来还要成为皇后的白若烟,周旖锦不禁有些头痛。
届时新人入宫,恐怕风波诡谲,更难平息。
总要想些法子,先找到她,斩草除根为妙。
“娘娘,好像要下雨了。”柳绿望着暗沉沉的天空,“咱们行快些。”
不知过了多久,隐约已经可以看见凤栖宫金碧辉煌的殿角。
“贵妃娘娘!”突然,轿撵被急急拦住。
周旖锦往下看,面前是一个穿着素衣的宫女,容貌美丽,却带着一脸赴死的坚定,“扑通”一声倏地跪在路上。
柳绿毫不客气,上前两步挡在周旖锦轿前:“大胆宫女!竟敢拦贵妃娘娘仪驾!”
苏新柔跪在地上低着头,她心里怕极了,嘴唇都在发抖。
贵妃娘娘手段狠毒人尽皆知,可白若烟被打了二十大板回来后,医师都以为她得罪了贵妃,不肯救治,如今危在旦夕。
为了救她,只能铤而走险,求贵妃娘娘饶恕。
想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白若烟,苏新柔又鼓起了勇气,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,颤颤巍巍喊道:“娘娘,求您救救白姐姐!”
不知为何,周旖锦觉得这个宫女有些眼熟,挥了挥手,让柳绿退开。
周旖锦问道:“白姐姐是谁?”
“是、是奴婢的好友……白若烟,前些日子她无意间闯入内务府,被娘娘罚了二十大板。”苏新柔垂着眼睛,不敢直视轿撵上那女子的眼眸。
苏新柔声音有些抽噎:“宫里的医师都因她得罪了娘娘,无一人肯救治,求娘娘饶恕,救救她吧!”
周旖锦张了张嘴,但什么也没说出口。
听到“白若烟”三个字,她浑身的血液都发冷。
原来那人在内务府撞见的冒冒失失的宫女,便是未来宠冠六宫的舒昭仪,被封为皇后的白若烟?
她仔细回想,只记得她面容清秀些,身段也窈窕,并没有太多过人之处。
在梦里,人人都说白若烟与先皇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连鬓边的小痣都一模一样。
那个让魏景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,原来长这个模样。
自己那么多年掏心掏肺的付出,哪怕赔上整个丞相府,在魏景心里,连昭明皇后的一个替身都比不上。
乌云漫天,周旖锦坐在轿撵上,灰色的云海好像命运般沉重,压在她肩头,让她深切的觉得“高处不胜寒”。
周旖锦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忽然,脑海里邪恶的念头一闪而过。
此时白若烟还没翻起什么风浪,不如就不管了,就这样让她自生自灭吧。
可是她心里没来由的慌张。在梦里,不知为何,白若烟不管落魄到何种境地,总是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她,仿佛天下的气运都集与她一身似的,甚至与她交好的宫女都是太后遗失的女儿。
周旖锦看着地上身形微微颤抖的宫女,忽然眉眼闪动了一下。
她轻声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苏新柔战战兢兢仰起头,脸上已然是两道泪痕:“奴婢不求娘娘原谅,只希望……娘娘开恩,可以赐奴婢一些救命的药物!”
看到苏新柔的面容,周旖锦皱了皱眉。
太后娘娘与她母亲交好,小时候是常见面的,如今一看,这宫女长得与太后年轻时的模样,的确十分相像。
“你叫什么?”周旖锦回过神来,问道。
“奴婢贱名苏新柔。”
果然,果然。
周旖锦紧张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半分,嘴角挂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,破天荒说道:“你重情重义,本宫十分欣赏。”
不仅是苏新柔,连柳绿都不由得愣了。
苏新柔来时已经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,却从未想过贵妃娘娘会是这样的好态度。
“药本宫自然会给,若你愿意,来凤栖宫当值可好?”周旖锦笑着,眼睛微微眯起来,睫毛扑闪,像森林里狡黠的小鹿。
众人都是一愣,柳绿忙推了推地上的苏新柔,提醒道:“还不快谢娘娘大恩!”
“奴婢谢、谢娘娘恩德!”苏新柔感动的泪流满面。
一行人来了凤栖宫,周旖锦让下人带苏新柔换一身衣裳,长舒一口气,半倚在床边,只觉得一身轻松。
柳绿帮她脱了靴子,换上舒适的软底锦鞋,笑道:“娘娘与往日不同了些。”
周旖锦神色自然,眉目舒缓,浅笑起来:“是啊,本宫……有许多不同了。”
目光望向窗外的垂丝海棠,往日里只在春季开花,如今枝条上却扑簌簌冒了许多淡粉色的重瓣花朵,娇艳欲滴。
柳绿随着周旖锦的目光,“许是凤栖宫里银碳烧的太暖了,这海棠树都以为是春天,又开了花呢。”
“忽见桃花出小红,因惊十月起温风。”周旖锦笑着,嘴唇似也染了些潋滟的粉色。
即便知晓命运无法改变又如何,她依然能找到机会,只要没到结束的那一刻,未来如何,仍是个变数。
「女主真的好威风,我写女主神态的时候卡文,都去搜“霸道总裁描写”hhh」
“这壶是我母亲来这时,从玥国带来的,与京城这边酒的风味都不同。已经剩的不多了,娘娘要尝尝吗?”
魏璇坐下来,提起酒盏,准备帮周旖锦倒一杯酒。
周旖锦转过头看着他,他眉眼低垂,眸中隐隐光亮,如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,那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,指节清润如玉。
周旖锦有些愣神,不过片刻,莹润的酒液已经落入杯中。
“本宫……多谢质子殿下。”周旖锦舔了下唇。
她本不善饮酒,小时候时常两杯就醉,如今长大了倒好些,不过如今,也没有人敢劝她的酒——除了面前这个端着酒杯,殷勤的少年。
玥国人崇武,性子多刚烈,那儿酒与西域的有些相似,一口咽进去,已经感觉身子里像有火焰在发热。
不一会儿周旖锦已喝完一整杯。这酒虽辣,回甘却像刚采摘的青梅,酸涩中有一丝清甜滋味。
她好些日子没喝酒了,仍不知足,拿起酒盏又倒了一杯,烈酒入腹,恍惚间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轻快起来。
周旖锦身子靠着画舫中的木柱子,仰起头看了好一会儿天上的星星,忽然问道:“魏璇,你会想家吗?”
魏璇的喉头哽了一哽。他低下头,压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,看着周旖锦嫣红的脸颊,并不回答,反而问道:“娘娘可是不胜酒力?”
从前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,争权夺势的时候他一丝都不含糊。可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周旖锦嘴里说出来,霎时间的反应竟是自己不配。
周旖锦似乎没听清,呆愣了一会儿,身体里腾升起温热的醉意。
她双手撑着脸颊揉了揉,感觉头昏昏沉沉,这下连眼尾都泛起了红晕,在月光下看起来可怜兮兮的,好像冬日里挨了冻还努力藏食的小松鼠。
过了好一会儿,听见魏璇的语气带了一丝颤抖:“微臣已经没有家了。”
“父亲已经将我抛弃,我祖父为了变革,得罪了许多人,连我父亲也不信他。祖父一家,除了我远嫁的母亲和我,已经全部殒命了。有些是抄家时直接被打死的,有些被流放,在途中也被仇人杀了。”
他沉默了一会儿,自嘲道:“微臣算得上是命途多舛,或许微臣的为人,不似娘娘想的那样光风霁月。”
魏璇亦喝了不少酒,夜黑风高,四周寂寥无人,他终于壮着胆子,说他白日里不敢说的那些剖白。
可等半晌,周旖锦却没有回答。
她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第二杯酒,脸色酡红,半眯着眼靠着柱子,呢喃着:“你……你和我一起……”
周旖锦口齿不清,原是想告诉魏璇有自己罩着他,没人敢欺负他。但酒意升腾,她的脑海中仿佛有烈火燃烧,组织了半天语言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倒是魏璇心底一颤,他知道她这是已经醉了。他呼吸不自主变轻,怔怔地看着周旖锦蒙胧的眼神,心潮澎湃,思绪万千。
目光逐渐往下滑,落在她樱桃一样,微微翘起的湿润的嘴唇上。
他心中忽然涌动出一阵不可遏制的感情,看着那莹白肌肤上月光缓缓流过,仿佛陷入某种幻境之中,诱着他采撷。
二人离得很近,几乎呼吸纠缠。魏璇渐渐俯下身去,眸光深邃晦暗,想将周旖锦唇瓣上露水似的酒液全都夺取。
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如雷轰鸣,不断告诉着他,如果错过今夜,他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同他深深喜欢的女子亲近了。
就一次……
身份的壁垒宛如一道天堑,往后他们或许还有许多次擦肩而过,但他不能上前,无法靠近,甚至连远远的注视片刻,都是难得的奢望。
过了许久,魏璇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,大口喘气。
他仰头看着天上的群星,猛烈的失控情绪让他几乎想要落泪。
哪怕永远也无法靠近,他也不愿伤害她一毫,做她不喜欢的事。
夜色昏暗,路径难辨。苏新柔领着人来翠微宫,将贵妃娘娘接回去的时候,他们还没有说过告别的话。
周旖锦依旧有些神志不清,靠着苏新柔的肩膀,踉踉跄跄往回走,嘴里嘟囔着一些不知道什么的话。
“娘娘?”苏新柔蹲下身,努力想听清。仔细听了半晌,发现周旖锦说的是“魏璇”两个字,顿时浑身一惊,带着她匆忙离开了。
是夜,魏璇昏昏陷入梦里。
外面好像下了雪,他推开门,迎面的寒风呼啸着扑向他的脸颊。
可不知为何,他心间怀着一股雀跃的心情,像是在期待什么似的,隐约看见远处有火红的灯笼,他低下头,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大红的喜服。
眼前人山人海,宾客尽欢。
他推开攒动的人群,耳边传来不止的贺礼声,人们围着他,又给他让出一条道来,门口的小童喊着:“新郎来了!”
魏璇心里一颤,像是在梦里,又像是在现实中。
循着本能,他自然地敬酒,接受别人的贺喜,一直闹到深夜,大家催着他入洞房,他才忽然想起来——自己是新郎,那今夜的新娘,到底是谁?
明月高悬,寂静的银色光辉铺撒在人间,魏璇的手颤抖着,缓缓推开门。
屋内温暖如春,龙凤喜烛高高燃着,正对面的床上,一名女子盖着大红盖头,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静静地坐在烛光下。
仿佛时间停止,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猛如擂鼓。
屏神缓缓走了两步,隐约看见女子的头发顺着脸颊垂下,露出一段光洁修长的脖颈。
魏璇半蹲下来,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似的,近乎虔诚地挑起了她的盖头。
看不清女子的脸,但他心里洋溢着喜悦,那快乐的滋味几乎要将他的头脑冲昏。
饮了合卺酒,女子浅笑着望着他。他再也耐不住,一把将她推在床上,俯身压上去。
女子并不恼,反倒咯咯的笑着,往里挪了些,脚腕上缠了个红色系带的银铃,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他知道自己的脸现下红的发烫,伸出手,一把握住了女子脆弱的手腕,俯下身吻了上去,嘴唇上传来一阵甜蜜又温柔的触感。
不知过了多久,银铃声音将歇。女子墨黑的长发柔柔铺在床上,脸颊泛着红晕,嫣然腼腆。
她轻笑着,靠近他的耳边,声音像沾了水的玉石般清冷,又像蜂蜜一样甜腻,她问道:“你看看我是谁?”
女子的声音蓦然像蛇一样冰冷:“魏璇?”
他心脏一颤,猛地抬头。
眨眼见,眼前的一切仿佛漩涡一样开始流动,漩涡的中心黑与红掺杂,女子脚腕上的银铃声又轻轻响了起来。
魏璇睁开眼,倏地回到了现实,他呼吸还有些急促,胸膛微微起伏着。
怎会梦见自己做这样孟浪的事?
外面天才蒙蒙亮,他无奈地坐起床,换了衣裳,趁着微弱的天光浆洗。
翠微宫的下人本就不多,如今众人都在酣睡,他不愿打扰起母亲,便自己洗衣裳。
冬日的水冰冷刺骨,他衣衫单薄,脸上的红晕消失,被冷风一吹,脑子里才逐渐恢复了清明。
凤栖宫内。
“娘娘,您让我们找的白若烟,终于有消息了。”
探子跪在地上,小声禀报:“她以前被福公公藏着,我们本没有能力进去查看,但最近不知为何又被放了出来,似乎是起了想参加除夕夜宴的念头。”
“她想参加除夕夜宴?”周旖锦一挑眉,问道。
转念一想,梦里的白若烟正是在除夕夜宴中光彩夺目,只一个回眸便攥住了魏景的心,不管是她自己有意为之,还是受福公公指使,除夕都仿佛是她命中注定的日子。
“正是,白若烟被福公公加在舞女的名单里了,就是因此,我们才探查到她的消息。”
探子犹豫了一会儿,又说道:“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宫女能入选本不合常理,但是听说,她排练的舞蹈非常……火辣,不同寻常。我们也不知这是福公公指使,还是、还是皇上有意。”
周旖锦点了点头,眸色深沉。
如今白若烟是被福公公庇护,可若她实际已早就见过魏景,参加除夕夜宴,只是魏景为了给他个合适的抛头露面的机会,一切都变得分外棘手。
“不论如何,左右直接在宫里赶人是做不到了,先阻止她参加夜宴才好。”周旖锦叹了口气,又说道:“这件事千万别让他人知道,苏新柔也不能说。”
“是。”探子行了个礼,郑重说道:“娘娘嘱咐要查的事情,我们都会守口如瓶。”
“下去吧。”周旖锦摆摆手,正要回房,门外又匆匆跑来一个小宫女,语气有些惊慌:“瑶妃娘娘来了。”
“本宫不是说了,不见外人吗?”周旖锦眉头一蹙。
小宫女脸色为难:“奴婢们说了,娘娘病刚好,正要好好休息,可瑶妃娘娘不听,硬要闯进来,奴婢过来时,她已经过垂花门了。”
“罢了,本宫便见见她。”周旖锦神色无奈,一推开门,便听见瑶妃的声音:“淑贵妃好大的架子,凭什么不让本宫进?”
“瑶妃,你过来,本宫在这儿。”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,冷得如山上的皑皑白雪。
瑶妃一转过头,才发现门廊下站着的周旖锦。
她所站之处,是一座假山背面,红梅横斜,开的正盛。
山上连着养了锦鲤的小湖,自上而下的水帘倾泻,似幽涧清泉般空灵,浑然是虽由人作,宛自天开。
凤栖宫精美奢华,瑶妃一直都知道。可如今看到此等景象,还是不由得感叹此处与自己宫里的差距。
她黯然低下头,看着凤栖宫里的一草一木,似乎又想起从前那个姐姐,不由得眼神暗沉。
“荣妃,你糊涂啊,”周旖锦听完她一番话,叹了口气,转过身面对她:“你可知后宫中不断会有孩子降生?培养好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,而非加害于人。”
“呵……”荣妃的泪水从脸颊边缓缓滑落下来,她抬眸看着周旖锦,缓缓摇了摇头:“你不懂。”
“死不悔改!”魏景听闻荣妃的话,愈发怒不可遏:“你已经是五皇子的母亲了,这些年朕待你不薄,谁知你还不如淑贵妃明事理!”
他看着荣妃,眼神渐渐冷下去,良久,哀叹了一口气,拉起周旖锦的手道:“朕乏了,余下的事,贵妃来处理吧。”
周旖锦点点头,正转过身,忽然看见赶来向魏景汇报的魏璇。
他穿一身禁军官服,俯身向魏景行礼,半仰着头,眼眸清亮,抬眼时微微向她这处望过来,墨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。
周旖锦呼吸一滞,心头忽然一阵慌乱,不知为何,险些将手从魏景的桎梏中抽出来。
众人散去,她了结完荣妃的事后,不到傍晚便起身回了凤栖宫。
“明日去一趟翠微宫,”周旖锦随手将外袍解下,搭在躺椅上,吩咐苏新柔道:“质子殿下今日帮了本宫许多,请他来用午膳,让小厨房多下点功夫。”
苏新柔点了点头,帮她斟了茶,又准备出门去院子里拾碳火,被周旖锦拦下:“那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,小心脏了手。”
苏新柔的身世已经让暗探查的差不多了,周旖锦本计划着这几日便要寻个机会昭告天下,可不知为何,想起白若烟的脸,心中总隐隐不安。
苏新柔自是感激,正转身欲行,忽然听见周旖锦问道:“你最近见过白若烟没有?”
脚步顿住,苏新柔一怔,想起除夕夜宴那天白若烟一身浮夸衣裙,状若癫疯求见皇上的模样,眉头微微皱起来。
“白姐姐似乎变了……”她语气里掩不住惋惜:“上次见她,是除夕夜宴的时候,她硬要进去见皇上,奴婢没答应,就匆匆走了,此后没再见过她。”
周旖锦坐在铜镜前,表情忽然凝重。她手指顿住,发髻上的金簪被碰歪了,瀑布般的长发一下子垂下来。
原来白若烟并非销声匿迹,而是被那日自己无意中调换的人员给拦住了,她还是蛰伏着,想要有朝一日从浣衣局翻身……若那天她没有多此一举,恐怕如今这样还算安稳的生活,现下已经奢求不得。
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,她缓缓叹了口气。
“阿柔,本宫问你件事,”周旖锦蹙着眉,思索半晌,语气有些沉闷,忽然说道:“如果有一日,你要在白若烟和本宫之间选一人,忽略一切外在的情况,你心里会偏向谁?”
苏新柔怎么也没料到她这样问,错愕地睁大眼睛。
白若烟是同她一起入宫的姐妹,虽如今偏执求宠,但白若烟刚到浣衣局那几年,体贴善良,与她情同姐妹,而贵妃娘娘又是自己的大恩人,从来对她温柔和善……苏新柔捏着衣角,十分犹豫。
“奴婢……实在不知。”她说不出违心的话,双腿一软跪在地上,眼眶微红,有些不知所措:“但娘娘是奴婢的大恩人,奴婢的真心天地可鉴!”
“本宫没有为难你的意思,”周旖锦微微叹了口气,起身搀着苏新柔的胳膊将她扶起来,“你退下罢。”
第二日上午,魏璇告假。他清晨去了趟冷宫,看着时间收拾打点好,来了凤栖宫。
空气里带着初春湿润的寒意,他身穿一件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,修长的手指握着朱红大门上的铜环,轻轻叩响。
站在正门外往里看,凤栖宫内晴日远山,春柳拢烟,木叶尽绽。
周旖锦似乎早在等他,斜倚在屋边,穿一身百褶月裙,裙摆上银线绣了鸾鸟朝凤的图样,她手里拿着一本略厚的书卷,正低头研读着。
魏璇独自一人往前走,满路是花叶初绽的桃树,花蕊灼灼微红,纷落如雨。
见到他身影,周旖锦合上书卷,冲他粲然一笑:“质子殿下来了。”
魏璇还是第一次不随张才人来凤栖宫,微抿着唇,跟在周旖锦身后往屋内走,不免有些拘束,眼神也不敢四处打量。
走到正殿门外,忽而听见一阵啾啾鸟叫,金丝笼里的小白冲他扑闪翅膀。
“恰好你来了,本宫便把小白放了吧。”周旖锦唇角挂着一抹浅笑,顺势打开了笼子的小门,鲜红唇瓣微微嘟起,说道:“它可在本宫这儿蹭了不少好吃的。”
魏璇的目光注视着她莹润的指尖,忽而看见笼子侧面用锦带吊着一个小挂坠,正是那日送给她的玉雕小鲤鱼。
小白“啾啾”的叫了两声,肥肥胖胖的身体才不情不愿地往外挪了挪,随即一下子跳在周旖锦手心里,摇头晃脑,以为她要同自己玩什么新花样。
周旖锦有些不舍,指腹蹭了蹭它毛茸茸的的后背,语气轻柔:“小白,该回家了。”
似乎听懂她在说什么,小白肆意蹦跶的动作霎时消失了,抬起前脚踌躇了片刻,忽而猛的一窜,像是宣明立场似的,又钻回那笼子里去了。
周旖锦看得发笑,便任由小白留了下来,只是未将笼子的门合上,手指揉了下它额头上的白毛,低声嘟囔了句:“没出息的小东西。”
“娘娘在看什么书?”魏璇留意到她手中的书册。
“随意找的一本医书罢了,”周旖锦有些班门弄斧的羞愧,垂眸说道:“后宫险恶,本宫实在有些忌惮,心想学一些浅显的医术,或许能成为危急关头的傍身之技……只是这书里面说的许多,本宫也并不完全懂。”
魏璇听了,笑意渐深,二人走进正殿内,桌上丰盛的午膳已经摆好了,他徐徐落座,语气轻柔:“娘娘若是不嫌弃微臣愚钝,微臣或许可以为娘娘答疑解惑。”
周旖锦略有些惊讶,他这样医术精深的人来教她这个一知半解的学徒,多少有些大材小用了。
她思索了片刻,还是答应下来,说道:“医术实在深奥,质子殿下得空可以给本宫推荐些书卷。”
周旖锦方问完话,眼眸一转,忽然落到魏璇握着筷子的手上,不由得眉心微皱。
在那白皙的手背侧面,有一块不易察觉的血迹,像是刚蹭上去似的。
“你受伤了吗?”她忽然有些紧张。
“微臣……”魏璇心中咯噔一响,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,立刻又恢复了平静,遮掩道:“早上禁军问讯时不小心蹭到了,不碍事。”
他从怀中掏出手帕将那块血痕轻轻擦去,微微抬眸注意着周旖锦的神色,她并没有深问,魏璇的眼眸却渐渐暗下去。
有些事情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。
看着手帕上那一点猩红,他仿佛又回到了清晨,森严的冷宫门口被带到的禁军团团围住,戒备森严。
春意暖融,雪大半已经化了。
染满血污的地上,魏璇一袭墨色官服,佩刀上染满猩红的鲜血,脚步从容往里面走去,像一团艳丽猖獗的火。
他略微抬手,里面的禁军随着他的眼色停手。
房间内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散发出来的浓烈血腥味,让人心惊胆寒。
“本宫……真的什么也不知了。”荣妃面色惨白,见到魏璇的身影,本能地瑟缩了一下。
自从事发以来,他已经三五次提审,入宫这些年,她从没看出来这一个平庸无害的质子竟有这般狠毒的心肠。
禁军审人手段狠厉,尤其是在魏璇的吩咐下,许多手段不见血却异常疼痛,让她三番四次招架不住,昏厥过去。
“继续审。”魏璇靠在门边,掏出怀表静静计算着时间。
他白皙的肤色被墨黑的官服衬托出强烈的反差,上挑的眼角染着病态的猩红戾气,活像地狱里暴戾的阿修罗王,看向荣妃的眼眸里全然是憎恶。
周旖锦能既往不咎,但他却从来都不是大度的人。
谁让她自作孽,伤了他最心疼的人呢?
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,他如今还是收拾的了,即便有五皇子撑腰又如何?平白抹杀一个人所有痕迹的事,他做的太多了。
荣妃倒吸了一口气:“质子殿下,本宫从未招惹你,为何……”
魏璇没给她说话的机会,亲自拿起刑具,房间内又响起了凄厉叫声,荣妃的脸色慢慢灰暗下去。
回过神来,是周旖锦漂亮的桃花眼,内勾外翘,双眸似水,正笑盈盈地看着他,将一块梅花糕夹到他碗里。
“本宫不吃人,质子殿下莫要拘束。”她微微偏头瞧着他,眼底清凌凌一汪清泉,却无端魅惑。
经历这些天,周旖锦很是能理解梦中人们口中新皇的“疯癫”,他善于应机潜航,风轻云淡的表面下却是无法捕捉的一颗鸢飞戾天的决心。
即便她已经有所准备,但还是惊异于魏璇的韧劲与潜能——那日若不是他告知自己荣妃的往事,以及藏药的位置,恐怕在荣妃那样狡猾的排布下,并不能将案子查的如此顺利。
魏璇低着头,轻轻夹起碗中的梅花糕,嘴角噙着的那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骤然收了,柔和的清香在口齿间绽放,他脸上莫名腾起淡淡绯红的薄雾。
“五皇子如今失了母妃,”魏璇忽然抬起头,直勾勾看着周旖锦的脸,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去,倒像是惩罚自己一般:“他如今年纪还不大,满宫里娘娘位份最高,若是此时将他收留,对立后说不定……”